媒体文章
一位小学教员对战争的最后控诉 (陈宏伟)
发布时间:2006-05-25
乱世做人,简直不是人,过到哪里就算,也忧急不了许多;“死”是人所怕的,到了死,甚么都丢了,倒也干脆;我的病生在破家失业的时候,就是该死!——摘自姚稚鲁家书
■本报记者 陈宏伟
1937年10月26日至11月12日,中国军队终于抵挡不住日军的猛烈进攻,接受南京国民政府的命令,放弃了上海,全线撤退。由此,历时三个月的淞沪战事结束,上海沦陷。
对于上海的小学教员姚稚鲁一家而言,这也是噩梦的开始。
2005年6月29日,姚稚鲁的大女儿——现年72岁的姚慰瑾接受中国经济时报记者采访时,回忆了这段噩梦般的生活。
我的妻子女儿叫人家养活,实在自己也对不起自己呀!
1938年4月的一天,面对纷乱的时局和越来越难以为继的生活现实,经过与妻子马芳珍反复商量,姚稚鲁几经犹豫,终于决定抛下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女儿,独自一个人揣着100元钱,到南昌、武汉等内地谋生。但谁也未曾料到,这一走竟是他与家人的永别!
可以肯定,姚稚鲁为独自一人出走而后悔过。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一生就吃当断不断的亏。在预备到汉口之先,不是有一百块钱么?不是想要你一同走么?但是怕这样怕那样,终是疑而不决,末了到底我一个人走了。哪里知道有一百块钱的盘费,我们大小四个都够了!虽然这是陈话,也是废话,可是现在看了慰儿(姚稚鲁的大女儿姚慰瑾——记者注)出面写的一封信,平添了十二分的忧愁,又是懊悔又是着急,因此把陈话又提起来了。”姚稚鲁于当年7月10日给家里写的一封信中这样说。
写这封信后一个月左右,37岁的姚稚鲁就客死他乡了。
“我当时还不到5岁,妹妹更小,什么都不懂。但我不会埋怨父亲,他当时选择自己一个人走,肯定有他的道理。”现年72岁的姚慰瑾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
至于姚稚鲁为什么没有选择与妻女一起在上海谋生,姚慰瑾不得而知,母亲也从没跟她说起过。
但事实上,考虑到时事状况和姚稚鲁的性格,他这一选择并不难理解:
在离开上海之前,姚稚鲁一家几乎全依靠马芳珍的三哥生活。
马芳珍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兄弟姐妹之间关系亲密,是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但由于战事吃紧,社会动荡,谋职殊为不易。马芳珍的大哥在一家珠宝店当学徒,原本做得不错,但在日本人占领上海后不久,便因受惊吓而患上了精神病,随即去世;二哥在城隍庙的一家五金店打工,勉强维持自己小家庭生计;三哥在延安路上一家外国人开的食品店做活,由于是在法租界,相对安稳,加上他为人忠厚,头脑又精明,所以光景尚好,他也成为整个大家庭的顶梁柱,除负担自己小家庭之外,还要照顾老母亲、大嫂及妹妹马芳珍一家。
姚稚鲁家原在上海南市,淞沪会战爆发后不久,南市区老城厢很快陷于敌手,百姓纷纷逃难,姚稚鲁只得率妻子和两个女儿慰瑾、亚瑾逃往法租界马芳珍三哥家。
“大舅去世后,三舅负责照顾大舅妈一家。给了她们两间房,因为我们过来,所以腾出其中一间给我们住。那是个6平方米的亭子间,外面是晒台,楼下是灶房,夏天又潮又热,冬天冷得受不了。”姚慰瑾说。
更受不了的还是姚稚鲁。
“虽说您们的三哥三嫂看在自己同胞姊妹的面上,不会恶您,可是教我哪里对得住他们呢?不但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再说一句,我的妻子女儿叫人家养活,实在自己也对不起自己呀!”姚稚鲁在另一封家信中对马芳珍这样说道。
“父亲原是小学教员,在学校还负责教学工作,他为人耿直,嫉恶似仇,对亲人、对朋友具有爱心,非常爱国,他诗书画都很好,常为人书扇面、百寿字做寿礼等。”姚慰瑾只是依稀由母亲和舅舅口中听得父亲的这些情况,但凭此也不难推断,姚稚鲁是个不愿意依赖别人生活的知识分子。
但战事纷乱之中,上海能给姚稚鲁这样的人提供的工作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姚稚鲁几乎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到内地投奔他的二哥和四姐。
据姚慰瑾说,姚稚鲁的二哥是在铁路上工作,还是个什么负责人,景况应当好些。而且在内地,相对上海而言,毕竟还稍稍安稳。可以想见,姚稚鲁当时是希望能在内地尽快安顿下来,然后接妻子女儿团聚的。
但随后日本人沿长江向内地长驱直入,击碎了姚稚鲁全家的团圆梦。
乱世做人,简直不是人
“听说我父亲是1938年8月去世的。”67年后的今天,一提起父亲,姚慰瑾还是伤感不已。
姚慰瑾至今都不知道父亲去世的确切时间和地点,更无从寻找他的遗骨。“一下子人就没了,我母亲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父亲死讯的。当时兵荒马乱,我们孤儿寡母的,又到哪里去找呢!”
如今,姚稚鲁在内地期间写回的几封家书,成了这位年轻的丈夫和父亲留在世上仅有的痕迹。
从其中的一封信中,不难看出姚稚鲁临终前那几个月凄惶的生活和悲凉的心态:
新娣(马芳珍小名):
读三十日来信,知亚瑾出痧子(即麻疹)已经好了。不过您又耽(担)了多少心事,为了多少难!
唉,争强要胜的我,现在竟弄到束手无策的地步。虽说您们的三哥三嫂看在自己同胞姊妹的面上,不会恶你,可是教我哪里对得住他们呢?不但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再说一句,我的妻子女儿叫人家养活,实在自己也对不起自己呀!
我所以说,“死”是人所怕的,到了死,甚么都丢了,倒也干脆。像我活又活不了,死又死不成,这罪真够受哩!
不是我发牢骚,说那一套话,实在是太可怜了:自从四姊带了南筠、之光(姚稚鲁四姐的两个孩子)到磊石塘以后,这里我和乃盛(姚稚鲁四姐的大儿子)住着,伯元(姚稚鲁的四姐夫)、二哥都尝受了孤独的生活。除了吃饭上饭店之外,洗脸哩,沏茶哩,洗澡哩,洗衣服哩,噜噜嗦嗦多少事,您想该怎么办?有钱还好,一切总容易解决,不过不便些罢了。想我该怎么办呢?
二哥他局里常常闹着解散,虽然要是武汉能是保卫的话,一时还不至于此,可是他的薪水一减再减,下个月起,只有五十块了。要是我再找不到一个职业的话,常此带累人家,终不是一个办法呀!
因为我的处境困难,再想到你在上海不是同我一样么?亚瑾出痧子,这是免不了的,不过你们那里有许多小孩子,真该急死人咧!想我,想你,我真该自杀!所以你的来信说:“今年这里瘟疫很重”,真是有这一会事么?那么我该祈求第一个瘟我!
衣服么?用不着寄来,我现在还是穿那老布衫绔(同裤),一件线春单衫,是我的“出堂袍”。要是谋到职业的话,这里通行短衣服。二哥给了我一套白斜纹制服,伯元有一套绿哔叽的制服料,可以使用,您放心好了。
我的病吗?怕不会好了,因为这里医院不但是少,而且诊费奇贵,没有上海那么便当,要是看一次,起码得四块钱,叫我出得起吗?——有没有送诊的医院,打听不出来——就是在家里。
我自从到了这里,没有洗过一次澡,这里的苦处想你总该明白。总而言之,我的病生在破家失业的时候,就是该死!我想要是早两年生这毛病,怕不至于到此地步吧!
话又说回来了,天降劫数,遭遇不幸的,不是我一个。就像我们那里住着一家姓钟的,他们在泗泾有田地有房产,他自己在上海当教员,开战之后,他一家子带了千把钱逃难,一路出来,东西也丢了,钱也用得差不多了。他夫妇两个带上三个孩子,还有一位老丈母,住在永和里,看他们一家六口,每天限定吃一粥一饭,小菜吗?不过化几分钱,真节俭极啦!但是少不了要用二十块一个月,幸亏还有几个亲戚朋友在汉口,借借弄弄,挨了半年吧。现在找到一个职业,二十块一个月薪水,而且要到内地工作,实在没有法,在二十七日早晨走了,你想他们的苦处,不是同我们一样吗?然而我到底还是眼热他们,因为就是苦吃苦熬,还是带了妻子,自己吃自己的饭,比我好多了!还有一位是在蚌埠开洋货店的老板娘娘,逃难的时候和她的丈夫失散了,抱了一个小孩子,不过五六岁罢,在点心店里求乞,我想,像这种情形的一定不少,那么你比了他们好了!
稚鲁写于永和里
据说,姚稚鲁离开上海后,先到的南昌,没谋到职业,但见证了战事。
他离家不久在南昌写的一篇日记里提到,“霎时误传警报,群众纷避,我方惊愕间,乃称并无其事,可笑也。余之生死,早置度外,飞机炸弹等闲视之。故余所至,如温州亦曾被袭,丽水于前数日间飞机光顾至二三十架之多”。
应当不到两个月后,姚稚鲁又辗转到武汉,从上面那封信中看出,当时他的二哥和四姐也在武汉。
但他还是没有寻到工作机会。战火纷飞,有什么地方会需要一个文弱书生呢?
“再痛快的说一句:我要是在这时候找到了职业,也是不长的,反多一个周折多一个形迹罢了,您明白吗?”姚稚鲁在一封信中对妻子说。
在另一封信中,姚稚鲁说:
“离开上海两个月了,在这里只有忧愁苦闷,白白的吃了人家的饭,……,不过总是一个不自在,失业的痛苦,真够味哪!
“在中原大会战的准备声中,武汉密布着恐怖空气,走啦!走啦!重庆、成都、香港、上海,纷纷地忙着奔波,我呢,满望到了汉口,或许在生活上有一点儿希望,如今可毁啦!不单舍却你们,在外面度那可怜岁月,而且要跟上四姊逃难哩!……
“在武昌碰见了孟志杰、毕映泉,说到了上海的家中,只有付之一叹。卢炳章也到了广州,据说生意很不差,不过前几天广州遇到大轰炸,不知道怎样了?乱世做人,简直不是人,过到哪里就算,也忧急不了许多。这几天,这里谣言很大,说要‘轰炸武汉’,管他呢!‘在劫不在数,在数最难逃’,我便听天由命吧!”
在姚稚鲁流亡于内地期间,正值中日几次大会战之际,华中一带兵荒马乱,难民如蚁。他先后寄回上海的信也能看得出写于匆忙之中,纸张大小不一,日记、书信形式各异,落笔草草,仓皇之势显然。
1938年7月10日的那封信中,更可以想见这位书生临终前一个月的苦景:
“在这里我有几点困难:没有您,我不能住在二嫂一起。没有您,我的病就不能常常敷药洗涤,以至于不会好。钱的一方面呢,我这里要用,您那里也要用,弄得两头束手无策。四姊走了之后,弄得我留又不是,走又不是,走头(投)无路。”
当时,走投无路的姚稚鲁大概是不能回家的,一是路途艰难可想而知,二是在外面没有着落,也无颜回家。但他无时不念着家人。在同一封信中,他写着:“慰儿要皮鞋吗?我明儿买了寄来,可是尺寸不大清楚,要是不合式(适)的话,您再替她买一双,我总不愿意使她失望——在我办得到的时候。”
信的末尾,姚稚鲁又特意给5岁的姚慰瑾写了几句话:“慰儿您要鞋子,我明天买了就寄(因为今天大雨不能出门),不过邮局寄东西是很慢的,差不多要三个星期好到,你不要急等着好了。”
在信里,他还劝慰妻子:“要是心里忧急吧,那么请你看开些,因为在上海(你的周围)固然还多舒服的,除此之外,真有千千万万可怜的人群,比较上,我们还是好一点的哩!”
姚稚鲁写这信后不久,马芳珍果然收到了姚稚鲁寄回的一双小皮鞋和10元钱,并给姚稚鲁回了信。
但依时间推断,即使回信寄到,姚稚鲁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战争夺走了我的父亲!
尽管相对来说,留在上海的家人比流浪在外的姚稚鲁多了一点天伦之乐,但生活也是极度艰难。
“我既没有享受到父爱,也很少享受母爱!”姚慰瑾说。
姚稚鲁死后的头两年,马芳珍竭尽全力维持着一家三口的生计,其间摆过小摊,还跑过单帮——到郊区贩米。
“我母亲跑单帮时,曾被日本鬼子抓到过。日本人把她和一个男人关在一起。母亲惦记着我和妹妹,决心想办法跑出来,和那男人商量,那男人却不敢,怕被日本人抓到杀头。后来,我母亲瞅了个机会,果真跑出来了。一路狂奔到我二舅家,一进家门,便禁不住疲劳和惊吓而昏死过去。”姚慰瑾说。
还算幸运,两年后,马芳珍找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在一家药厂洗瓶子。老板只招那些没结婚的和死了丈夫的女工。工作很苦,每天要干10几个小时。在姚慰瑾的印象里,母亲每天天不亮就上班,晚上很晚才回来,“母亲一回来就躺在床上,累得什么活也不想干,什么话也不想说。所以我和妹妹很小的时候就要做所有的家务。”
马芳珍的工资并不足以养家。“记得我们当时吃的东西特别简单,每天只吃稀饭,吃不起菜,至多也就是自己做点咸菜,或者用酱油泡饭吃。家里也没什么家具,6平方米的屋子,放了一张床,一个父亲留下的小书架,还有一个当桌子用的小柜子,别的什么也没有。”姚慰瑾说。为了补贴家用,姚慰瑾也要打工,比如帮着人家做扇骨什么的。
母亲带着妹妹睡在床上,姚慰瑾则一直在床边铺张席子睡觉,夏天小屋闷热难当,就睡到街上。
对于抗战时期的生活,姚慰瑾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害怕。平时轻易不敢出门,怕遇到日本人。生病看医生也难,要坐小舢板过黄浦江出城,来回一趟提心吊胆。感冒发烧之类小病就在家刮痧治疗,刮得脖子红红的,更不敢出门,“如果被日本人看见的话,他们会怀疑你得了传染病而把你活埋掉!”
那段日子,姚慰瑾经常听舅舅们讲,日本人又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坏事了。
“反正见到日本人就怕,见到日本人的狗也怕得要命,后来上学了,宁可绕很远的路也不愿意碰到日本人。”姚慰瑾说。
2005年4月,国家博物馆等单位启动“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姚慰瑾决定把她珍藏多年的父亲的家书捐献出来,她说:“是战争夺走了我的父亲!从这些信看,我父亲的态度也许有些消极,但却反映了战争给一个人、一个家庭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
注:本文引用原信部分,括号里的内容为记者注释。有些字的用法不合现在习惯,但原信如此。原信有些地方辨认不清,引用时或有错误,请读者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