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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家书,温国史,鉴人心

发布时间:2008-10-23

    记得当初读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一书时,颇为其所抄录的叶圣陶日记(1948年)感到惊讶。正是从这些私人记录里,笔者得以领略那个方生方死的动荡时代之某些面相。由此我对叶圣陶的日记产生了兴趣,除《叶圣陶集》(2004,江苏教育)第十九至第二十三卷收入的日记外,单独结集的目前似仅见一册《旅途日记五种》(2002,三联),应系其全部日记中的一小部分。日记之外,我也留意叶圣陶的书信,除《叶圣陶集》第二十四至第二十五卷的“书集”外,单独结集的则有《叶圣陶周颖南通信集》(1991,河南教育)和《涸辙旧简:叶圣陶、贾祖璋京闽通信集》(2003,福建人民)两种。前者收入叶周两位先生1978至1984年间来往书信255封,可作为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时期的见证,后者收入叶贾两位先生1970至1982年间来往书信220封,可以见出那代知识分子身处逆境之中的人生态度。最近,人民出版社又推出了《叶圣陶叶至善干校家书》,收入父子两人1969至1972年间的来往书信近500封70万字,想来要算是叶氏书信集中的“大部头”了。
    热衷搜集阅读叶圣陶的书信和日记,一方面固然是因了本文开头提到的机缘,一方面也是出于对私人记录(尤其是名人)极具史料价值的认知。一般说来,一个人在书信和日记里记录实况臧否人物点评时事,最少忌讳和顾虑,也就最能见出真想法真性情真感受,以之丰富对相应历史时段的了解,可谓材尽其用。比如谢泳等学者在搜集学人日记(想必也包括书信)方面用力甚勤,就是意识到“研究中国现代学术史,学人日记是最重要的第一手材料,因为日记是私人化的文本,能较真实地反映作者对于学术学者的看法”(《思想操练》4页)。当然书信和日记的作者并不限于学人,《天涯》杂志的“民间语文”栏目便刊载了不少“引车卖浆者流”的书信和日记,而其反映的则是市井民间的喜怒哀乐,并为历史和时代“立此存照”。叶氏父子通信主要不是“反映作者对于学术学者的看法”,而毋宁是对时代的感怀和对一己的表达。朱正先生曾写有《家书可征国史》一文(《随笔》2007年第2期),以为《干校家书》为人们留存了“文革”在民间的投影和印记,看重的也是其大历史下的小细节这一价值。尤值一提的是,叶氏父子的通信是在“文革”期间,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段历史的真实面目一直模糊不清,因此这束家书的意义就更显得不同寻常。


大事件在民间的投影

    《干校家书》的第一封信起自1969年5月2日,是父亲叶圣陶写给儿子叶至善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972年12月21日,是儿子叶至善写给父亲叶圣陶的。在这段时间里,作为教育部副部长的叶圣陶留守北京,原在出版系统工作的叶至善则随团中央下放河南潢川五七干校,父子两人天各一方,只能以书信互相慰藉和关照。这些信件,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谈,内容非常丰富。
    1969年到1972年,正是“文革”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中间阶段,国内国外发生了若干重大事件。国际上有阿波罗登月、柬埔寨政变、尼克松访华、中日邦交正常化等项,国内则有“清理阶级队伍”、“深挖洞”、“林彪事件”、“一打三反”、“清除五一六反党分子”诸端,这些重大事件不只是庙堂之上的运筹帷幄,更在江湖之间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从中可以看到,伟大领袖战略上的一步棋对应的往往是普通百姓生活中的大变动。比如中苏关系紧张之际,首都北京的居民要行疏散、做砖坯、躲警报,呈现出一幅全国人民同仇敌忾,誓与苏修斗争到底的图景。圣陶先生对此反应似乎颇为平静,在信中这样写道:“胡同里每家每人要做砖坯了,每人每星期交两块。我家六口,十二块一星期。土从居委会领来,还有模型,湿坯晒干或烤干交去,然后送到窑里去烧(窑不知在哪)。”(1970年3月24日信)
    最为经典的“文革”世相无疑是尼克松访华期间。且看圣陶先生的记述:
   “在尼克松来京期间,书店里陈列出《红楼》、《水浒》之类的书。买客看见很高兴,抢着买了,到收银柜上去付钱。谁知收银柜上说这些书是不卖的,你就交在这儿吧。大概也引起些口舌。消息也真灵通,外国记者对此事报道了,苏修也广播了,就在以后的一两天内。于是周总理知道了,叫吴德去处理此事,书店就吃了吴德的一顿‘排头’”。
    圣陶先生的评论是:“这不是老实人干老实事,可是多数人偏喜欢不老实。我以为这些不算大事,但是即小可以见大,可以知道随你什么好的方针政策,要叫大家来干来落实真是难。大家只愿走最容易走的道路,甚且走相反的道路,拆你的衙门。”假象被拆穿后,有关方面设法挽回影响,于是“《红楼》、《水浒》、《三国》、《西游》大量出版了”,“各处书店都排长队,每天发卖一千部,或是这一种,或是那一种”(1972年5月6日信)。

父子俩对“文革”的态度

   《家书》在见证历史的同时,也反映了叶氏一家人对“文革”的态度。如果说前者是存历史之真,后者就是传历史之情,而这两者对还原历史乃是同等重要的。说来可能让人多少有些不能适应,与我们今天谈及“十年浩劫”时的心情沉重不同,作为“身在此山中”的叶氏一家人往往表现出对“最高指示”的衷心拥护和绝对顺从,并努力“活学活用”,而看不惯那些冷漠敷衍的言行。
    圣陶先生给人的感觉是温和淡定,殊不知内心当中也有一团火。当时教育部中大部分人都已下放,惟独他与少数几位不胜远行者留在京中。大概是受了儿孙来信的情绪感染,他未免觉得“住在北京太闷气”(1970年6月10日信),“我近来有个瞎想……不入干校,参观干校,不插队,探望插队的人,多少也有点意思。这也得争取时间,要是身体比如今差点儿,不能出门旅行,这个愿望就不能实现了。你说我这个想法果真是‘瞎想’吗?”(1970年4月25日)1970年5月27日,老友顾颉刚和章元善来访,圣陶先生与之合影留念,并赋诗一首以“言志”:弱岁同窗丙午春,喜今垂老尚情亲。跃然插队联肩去,倘令生年迟六旬。其“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心态不难想见。其实,即便困守京中,圣陶先生也时时因读参考或听传达而“甚为兴奋”,兴奋源则或者是伟大领袖的英明举动或者是建设事业的推进有望。谁说就“太闷气”了呢?
    至善先生下放时已年近半百,但劳动一点都不轻松,“每天五时一刻起床,顾不得洗脸,第一件事就是把牛牵出牛棚,免得它们在棚里多拉粪。晚上九点钟给牛把了屎尿,一条条牵进棚去,然后洗脸洗手洗脚上床,大概已经十点半了”(1969年11月13日信)。后来又被调去下大田,因为组织上认为他还是个“全劳力”!不过,他觉得“能走上毛主席指示的五七大道,心里应该高兴愉快,不应该老想什么苦不苦”(1969年11月21日信),尤对“养牛经”津津乐道,并附有自己设计的牛鼻环示意图。一代学人被叫去养牛种田而竟能如此干一行钻一行,今天看来让人诧异,但当时他们就是如此心甘情愿,至于这样做应不应该合不合理,只有留待后来去反思和回味了。
    对“林彪事件”,父子两人的看法颇为相契,当然也是与党中央和毛主席保持一致的。在写于1971年11月6日发信中,圣陶先生这样说道:“听起来这个坏家伙与历来恶人一样,估己太高,估他人太低,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自取灭亡。”在11月9日的信中又说:“我觉得这个坏家伙就是要搞毛主席所说的三项不要搞的事。实际上就是他要夺权做皇帝,搞法西斯。什么主义理论,在他全无所谓,他是自始就是存心说假话骗人的。”至善先生则在11月9日的信中说:“传达以后,只激起了群众的革命义愤,威信并未受丝毫影响。通过这件事,更感觉到毛主席的英明伟大。我这里只简单说说,回家后再详细谈。”在11月13日的信中又说:“那时永和、小沫也回家了,我想还可以开个家庭学习班。有解决问题的要求,有针对性,学习的收获一定会大得多。”从这些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那时“舆论一律”的程度何其之高。
    类似的史料还可挖出好多,这里不再枚举。笔者的一个总体感受可以用九个字来概括:读家书,温国史,鉴人心。当然,家书毕竟是家书,对作书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人间温情。在“文革”这样的乱世当中,有一家人通过书信往还,互相关心互相搀扶,相伴走过漫长而又暗淡的岁月。与那些在“浩劫”当中含冤死去的人相比,这一家人得以平安始终要算幸运。但劫后余生也好,乱世偷生也罢,“文革”过后都应该认真反思,而不该只是翻过了事。

 

2008年1月20日 南方都市报 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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