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春秋
家 书
发布时间:2006-09-05
文/于德北
我读的最早的家书是父亲写给母亲的,那时父亲年轻,骨子里一定也有许多的浪漫,所以,在他写给母亲的信里,时常用钢笔、铅笔、圆珠笔变幻各种字体来释放情感,就是勾掉的错别字,也如建筑工地的设计图纸一样,画得方是方,圆是圆。那些信被母亲用一个布袋装着,一直压在箱底,几次搬家都不曾弄失。我想母亲珍视它自有她的道理,哪一个女人不把一个男人对她的爱恋视为珍宝一样守护呢?
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整个童年我对父亲的概念及形象是飘忽的,不确定的。父亲在北京,我和母亲及妹妹在东北乡下,千里相隔,虽有婵娟可共,但母亲的寂寞和思念却无处可以寄托。幸亏有家书。可以说,家书是母亲最大的慰藉,多少个阗静的深夜,母亲独对孤灯,在我们一双儿女的梦呓之中,从父亲的文字里品味了一个家庭的完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认为父亲对母亲是不负责的,这种敌意甚至充斥在我少年的思想深处,触动我一次次对他进行反判。幸亏有家书。在那样一个无雨的黄昏,夕阳挂在两栋新楼之间,我无意间展开了属于母亲的信件,从而一下子体会到了父亲的无奈与悲凉。
家书是一个男人沉默如铁的承诺。
应该是公元757年的春天,诗人杜甫只身一人从长安城金光门逃出,直奔凤翔。也应该是这个时候,他写下了一首著名的五言律诗——《春望》。安史之乱不仅使盛唐河山烽烟遍地,更使诗人一家分离两处,生死难知。
杜甫说:“烽火连三日,家书抵万金。”
可见家书对离人的重要!
七十多年前,沈从文辞别新婚不久的妻子,一个人往湘西探望生病的母亲。在返乡途中,他写了大量的家书,籍以安慰妻子张兆和一颗悬挂不安且思念倍切的心。当年的湖南远非太平盛世,长沙刚刚打完仗,在常德等市镇的街头贴有悬赏捉拿毛泽东、朱德的告示,就是他的家乡凤凰,在他回去的前几天,湘西王陈渠珍调集三千人马还驻扎在那里准备投入百里外的铜仁的一场厮杀。这一切,都是使张兆和忐忑不安的因素。她在给沈从文的信里说:“亲爱的二哥:你走了两天,但像过许多日子似的。天气不好。你走后,大风也刮起来了,像是欺负人,发了狂似地到处粗暴地吼。这时候,夜间十点钟,听见树枝干间的怪声,想到你也许正下车,也许正过江,也许正紧随着一个挑行李的脚步,默默地走那必须走的三里路。”
而沈从文也说:“我又听到摇橹人歌声了,好听得很。但越好听也就越觉得船上没有你真无意思……”
而沈从文更多地是“故意用轻松笔调写情写景,安慰远方亲人。” ……
可以想见,在离别的那些日子,每一次邮铃的闯入,会给彼此带来怎样的喜悦?!
家书和日记一样,是一个人的倾述。只不过前者需要一个倾听的对象,而后者则无需别人来分享罢了。
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留下了大量的书信,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家书,在他的家书里,哥哥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从1838年到1854年,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他每年、有的时候甚至一个月两封地给哥哥写信,事无俱细地倾吐自己生活及创作的痛苦与欢乐。也正是这一封封家书,缓节了他内心的压力,让他在恍惚与错乱之间找到了一些秩序。
我们一起来看看1846年11月26日,他从彼得堡写给哥哥的信:“……告诉你,我碰上了不愉快的事,我和涅克拉索夫为首的《现代人》彻底闹翻了。他由于不满意我仍把小说给克科耶夫斯基(我欠他钱),同时我又不愿意公开宣布自己不属于《祖国纪事》,再加上没有希望在最近得到我的小说,便对我粗暴无礼,贸然向我索债。”
在他那里,别人索债也是“贸然”,可见家书给了人多大的自由。
我是一个喜欢写家书的人,这么说有一些酸腐,但我确实如此,每当我出门在外的时候,总要写一些信回家,一来报报平安,二来可以把沿途的见闻传输很少远行的妻子。我把这叫做“一个家庭的文字旅行。”
比如,2002年3月,我在越南,每天都写一封信发给她,现在,我自己展读这些信,也忍不住会有一点微微的激动,因为记忆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对既往生活的美好点缀。
“今天又过了一条大河,导游阿惠说,叫‘白滕河’,这当然是译名,不知准确与否,希望回去之后可以查一下地图。现时的地理总比课本上的地理更真切吧。河流上有许多用席子编织的小船,大概只可以容下一个人,用单桨划动,逆流或者顺流。船上的人手执一个筐子一样的东西,里边盛着小鱼小虾,随时向路人兜售。这种的卖法在越南相当的普见,游下龙湾时,往往就有小的机动船,像附了吸盘一样,见了大的游船就“吸”上来,把缆绳系在大船的船舷上,从底仓里取出大盆小盆的海鲜,满目期待游人的“兴趣”。
你看,家书可以纺织一个家庭的历史,只是我们常常忘记自己就是这部历史的编撰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