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故事】
    “柏杨家书”这个名字，使我感到阵阵苍凉，因为在写这些家书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家了，我身陷监狱。儿女群中，佳佳是惟一能和我通信，在入狱中登记有案的家人。我对我所有的儿女都抱着深深的内疚，深深的字则。在他们孩提时代，我却离开了他们，在他们最需要父亲的时候，我这个父亲却不在他们身边。做我的儿女，真是一种不幸！我辜负了他们。但他们付给我的太多，一直到我老迈，他们都没有抛弃我，使我成为充满了亲请，最有福气的父亲。
    我被捕的那一年，佳佳八岁，等到获准通信时，佳佳已经迈入九岁，而且才有第一次的接见，记得接见那天，我两手握着栏杆，面颊压在铁窗上，看见佳佳拉着她母亲的手，缓缓地向我走来。抬头看到向她招手的 ，脚步忽然停住，带着恐惧的眼神，呆在那里，显然地，她被吓坏了！这时候我才觉察，我的样子已经改变，满头白发，枯瘦得像一个骷髅，没有眼镜（狱中不准戴，为了避免囚犯自杀）的双目，塌陷的已经不了。她被强拉到铁栏杆前，妈妈提醒她：“叫爸爸呀！”
    孩子迟了一会才生涩地叫出来：“爸爸！”父女默默地相对了一分钟之久，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哽噎地说：“佳佳，你先到旁边去，爸爸要跟妈妈讲话。”她满脸狐疑地转过小身躯走到门口，这是我入狱后父女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是八年后我被软禁的时候的事了。
写家书应该是人生最刻骨的一种温暖，即便是和着眼泪。当时曾写有一首诗，诗名就叫《家书》，抄在下面：

    伏地修家书，字字报平安
    字是平安字，执笔重如山
    人逢苦刑际，方知一死难
    凝目不思量，且信天地宽
    现在，距写诗当时已三十年，重读昔作，使我回到卅年前的囚房，我趴在地上一字一字地写出有限的字句，体会到所谓的纸短情长，因为如果不照规定的字数，多写了几个字，或者是稍微泄露一点痛苦和冤酷，政战官就会把它撕得粉碎，永远也寄不出去，或者另外存盘，作为我不知悔改的证据，所以，每一封信都胆战心惊。当时，一手抚摸受伤的膝盖，一手执笔告诉女儿，我是多么平安。我真高兴我有一种能力，无论怎么难过，在写信的时候没有一次流过眼泪。
    我想叮咛至爱的大陆读者朋友，当你想抱孩子的时候，就抱他一下吧；当你想告诉孩子你爱他的时候，就说出来吧。无论什么时候去做，都不嫌迟，孩子永远都是父母的一颗心。你不做，你会后悔。
    祝福你是一个比我更幸福的父亲，也祝福你的孩子，拥有我的孩子所没有的更多的父亲的爱！

【家书原文】

             直到眼泪流枯，变成笑容，才是人生

佳儿：
    你一九七三年、五、二十八的信因为只贴了一角钱的邮票，绿岛邮局在作第二次欠资通知时，我才把邮票寄去，等他们再寄来，已将近两月了。如果第二次欠资通知我仍没有接到，他们一定会盖上“拒收”图章，退了回去。以后做事要小心，怎么一角一元都分不清呢。然而为了一元八角的罚款，竟没有一位仁人君子肯代一垫，延误这么久，又几乎“拒收”，这世界也太冷酷了。7/15的信同时接到，非常高兴。爸爸想告诉你：要学习忍耐，贫苦家的孩子所以都前途无量，就是因为他们自幼就学会了忍耐。痛苦是无尽的，要一直到眼泪流枯，变成笑容，才是人生。爸爸爱你！我儿，记住这些话，试试忍耐。

                        爸爸  一九七三•七•二十八

 
               不知您是否冻着了？冷着了？

爸爸：
    每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钻进那温暖的被子时，不知您是否冻着了？冷着了？好久没有接到您的来信，不知您需要什么？近来情况如何？天气凉了加了衣服没有？我却仍被那繁重的功课压迫着，听着呼呼的风声，增添几许……窗户格格作响，不知绿岛是否也是如此？要会照顾自己，否则遥远的我，又如何来照顾您呢？
    已经十一点了，不知您是否睡了？刚刚才把功课准备就绪，提起笔来给您写信，近来功课进步许多，请您放心！英文会拿一百呢！
最近国际形势您可知道，虽然才十三岁的我，但“爱国之心人皆有之”，所以我也有些关心，“能源危机”是现在热门社论之一，还有英公主安妮结婚，刚刚才由电视看她们出西敏寺上玻璃马车呢!——好一个头条新闻。
    妈妈生日快到，不知该送什么好？刚才才问干姐姐——程梅生，已考上台湾大学，经济系高材生也——她也不知道（阳历十一月三十日……今年妈的生日），不多写了，也是上床的时候了。祝
    身体健康

                                      女  佳佳敬上  

                                 一九七三•十一•二十三

                   分别多年，究竟改变了多少？

爸：
     您好！今天心血来潮，翻了一下书桌的抽屉，翻到了一些旧照片和一封一九七三年一月廿七日的您寄来的信，心中无限感慨，想想一晃三年，再看看那些照片，幼小的我还不到妈的腰部呢，不想今天已经高过妈妈半个头了，心中更觉难过，那封信中您提到我替您钩的一条围巾，您用来围肚子，为何？我想我还会钩一条送您——况且如今技艺较为高超，不是只会钩长短针了。前两天上街买了张专送爸爸的生日卡，回家后，才知连妈妈也不知道您的生日，不知何时才能派上用场？
    我有收集信纸的习惯，大家都觉奇怪，我一向个性开朗、热情、倔强，怎会喜欢收集信纸，而且竟是那些如此苍凉的，说也奇怪，去买信纸时，我第一眼就看上了这张，我爱它那种感觉——说不出来的，爸！希望您也喜欢！
    昨天和同学上八斗子郊游，风大又冷，但还是上基隆去了，一路上不是走路就是坐车，要不就喝西北风，把人整得惨兮兮，回家后鼻子也不通了，喉咙又痛，头也疼，倒床就睡到今早，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害得今天一天昏沉沉，浪费了一天的假期！明天上学正好换季（换穿裙子），哈！那我不冷坏了！
    说老实话，当减刑条例公之于报时，我就注意了，但不见您提起，就以为不成，而如今您出来了，一则一喜，喜的是……那就不用说了，忧的是——多年不见不知您是什么样了？多希望见到您啊！但又怕，我们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啊？我是新潮人，您能接受我的观念吗？与妈妈相处、生活多年，也不时发生小的争执，我怕！我怕我会伤害您！但是父女天性，我多渴望见到您！记得初三毕业，我要求去绿岛看您，但是妈妈不准，今夏如果您仍不回来，我要去看您！但是，爸爸，我好怕喔！分别多年究竟改变了多少？或是生疏了，或是……
    自您出来，只接到您一封信，相信很忙！我月考刚过，可清闲一阵，就要开始忙了，周而复始，始终如此，月考——期考——暑假，然后高二，然后高三，然后大学，单调且乏味！看到日历仍是二月二十五日，一口气撕掉了31张，就好像日子似的，过得那么快！
    英文老师规定我每人都要写封英文信给她，想了许久才“挤”出二三行来，孵蝌蚪文实在不简单，班上又举行背诵比赛（英文），于是死背“The  Tortoise  and  The  Hare”——龟兔赛跑！因为文章短，所以才选这一篇！祝您健康快乐

                              佳儿敬上 一九七六•四•一

               求人帮助，并不丢人

佳儿：
    6/25的信接到了吗？跟罗叔叔商量妥动身日期没有？并且请罗叔叔要早早地到远东航空公司预定机票（他们是包机性质，凑不足人数就不开）。你要携带身份证（先把号码、年龄、籍贯禀告罗叔叔，订飞机票和在台东办赴外岛登记，都需要它）。机票钱已汇罗叔叔，只要把压岁钱带一点在身边作为零用就可以了。再带一个小手提包，内装牙刷、牙膏、一套替换的内衣，身穿学校制服。这次出门远行，爸爸不能为你整理行装，吾儿要自己练习，途中也要自己照顾自己。6/20来信说你的自尊心使你迟迟的不肯去找于姑姑，吾儿，爸爸到处求人，难道就没有自尊心了吗？自吾儿生下来后，爸爸为吾儿求人的次数太多了。为了读复兴幼稚园，还亲自带你去校董家里恳求，说尽求情的话，还送重礼。而吾儿降生时，爸爸也是向人借贷付住院费的。但少年人都是如此，爸爸谅解这种心情，因为爸爸也经过那个年龄，和吾儿一样刚强。不过，求人帮助，并不丢人，问题只在我们要求帮助的事，是不是正当？而我们有没有将来报答之心。二者俱全，求人何伤。二者缺一，或二者俱无，那才是贱事，永不能做。一个人的刚强在实质，不在外表。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帮助之人，吾儿不要气短，只要对一饮一食，不忘人家的恩情。罗叔叔如不在台北，可请罗妈妈或由吾儿直接打长途电话到高雄，请他北返，日期必须在七月十日或十一日。

                            爸  一九七六•六•廿九

                    选自《柏杨家书》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