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陵先生自述家书故事】

    我家祖上前两代均献毕生于新加坡。先祖父黄有顺公，大约于1906年间，便背乡离井，远渡重洋来到狮城。也许是对客地有特殊的感情吧，他分别用和狮和磁狮给我父亲和叔父作乳名。关于祖父的情况，我所知无多。因为在我出生之前，他已辞世南洋，据说逝世时才44岁。不过从我珍藏他的数封亲笔信看来，他颇有文采。

    二祖叔有德公比祖父更早抵星。当年二祖叔事业似颇有成就，在星洲留下益者、益记店号，交堂伯楫川、堂叔楫河，以及叔父丕瓞共管，自己则返归故里，购置房屋、田地，在家乡一带堪称殷实之家。季祖叔有义公一直客居马来西亚吉礁坡，至抗战胜利后返乡告老。

    先父丕廷于1928年到达星洲。直到1958年因患恶疾在家辞世。他前后在星洲艰苦奋斗近三十年。

    星洲与故乡，一南一北，自本世纪初先祖们踏足狮城，近百年来亲人间鱼雁不断，南北情牵。我至今保留着一叠南来北往的信件。这些信件凝聚了先辈们对南国的向往与对故土的情思。这些信件都曾经是亲人们翘首期盼的珍宝，都曾经给亲人们难言的慰藉与欢欣。记得抗战胜利，我们全家在忍饥挨饿地熬过了那些极其艰难岁月之后，多么迫切地期待着父亲的福音呀！前村后里，左邻右舍都有不少人接到报平安信，惟独我们迟迟没有接到。全家大小焦急、担忧的心情难以言表，那时真是度日如年。后来得知那期间，为了谋生，父亲正驾驶帆船在茫茫大洋中与风浪搏斗，故未能及时投邮。1945年10月间的头一封家信。可能是轮船停靠后匆促写成的，用的是铅笔字。开头曰“四年无法通信，甚念！甚念！”那重复的两个“甚念”，似乎把久别的思念之情倾泻无余。读到这里，我两眼被泪珠遮住了视线，几度擦去泪水，方能继续下读。在当时，这封信给我们全家以多大的慰藉呀！那是一家人朝思暮想的珍物，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可宝贵的么？

    新加坡，先辈们曾经为之流血流汗的第二故乡。我一直对她格外有感情。我童年时代学写的第一封信是寄往新加坡的，用英文学写的第一个地名是“Singapore”。碗店口，吉灵街、丝丝街等地名，听起来异常熟悉。在我即将对她进行第一次访问的前夕，翻出一叠“南北通信”拜读之余，感慨万千，字里行间，无不反映出当年亲人们创业的艰辛。

陈氏内人、悦峰弟、金陵儿均悉：

    四载无法通信，甚念！甚念！此间廷及季叔、楫河均获平安，不必介意。季叔仍居吉礁坡监光吡叻37号为本刊马川弟之吧杀卖鱼棚记账。此后，若有船交通，吾当设法使其归家。余战争后三四年来，已放弃账房职业，无任何号头路。曾川行爪哇一次，往暹逻之宋脚坡任押再工作，指挥运载糖米货物生意。生活上平安顺序，祈免悬念。现在无有作何商业，常住所新加坡吉灵街85号联美洋服店及日本街一号同记酒店。此后或在吉里汶岛（燕山附近）同友人创设小生理谋生也。现按三几日间由电船赴爪哇之三巴垄直葛坡运载货物，须三数月方可回星。去年爪哇曾晤见我芸头表弟庄清灿，又我母舅庄祯侯亦尚康健，表兄清昆均如常也。去年内余曾往怡保、江沙二地会见刈上诸戚友，得知均皆平安，内兄建生已有四男，伊弟亦已生有男女矣，其他水中君与长利诸兄弟均照常平安，可以告慰也。楫河弟，当日军入境后，即辞光华栈头路，出而与黄达聪兄在中街合作立成公司，出入口生理。当时我甚欣慰，曾为他任数月义务才副。但不久伊与达聪兄发生意见而分裂。我极力劝告不可，因而对我辱慢。故我与他久不见面。现伊仍在中街三川内居住，顺序平安。但惜其从前将立成公司拆开致失机会，否则到此时必甚有可观也。现在此处尚不能汇寄银项，此时只有先报平安耳！数年来，家中经济如何？金陵儿读书如何？有能升中学否？小女，次儿活泼何以，每怀甚念！诸亲堂情形及一切均皆挂意，希即详细告我，尤爱金陵亲自写一禀使我看看也，悦峰又作何职业或生意否？

    此达即询

均吉

                               民国三十四年十月十一号
                                        丕廷泐于星洲

金陵儿收知：

    查本月七号寄大明信局国币50万元，又泉州培元中学交尔，同时又寄140万元交家中尔母收100万元，另40万元交尔楫河叔，贺其生男。两信回文至今未到，至以为盼也。现年关渐进，欲待回文，而后再寄，恐家中经济发生困难。料此时培校必已放假，而尔当已回家矣。兹寄去国币400万元，到希送交季祖叔50万元，另交细道婶、队婶婆、三婶婆，地姆、跷咀姆五家各10万元，另拨20万元送与刈上你姨母，其余之项即作家中年关之用也。尔于放假回家后，对家中各事，应当注意查详一切，回信来禀，年纪渐长，世事需要明了，农作亦应多少知道，帮忙几分，勿自以为中学生矜贵身份。以养忍辱负重之气魄，为他日尝苦尝甘之材器也。回家时，将五间房洒扫清洁，开透空气，用臭水喷射壁脚、桌下，将大四方桌移入。闲时则在该房自修，而买去之多少器皿，除一些配置房内之用外，余者须善珍藏。此时寒冬，两个水仙花碗可买花种栽培之，然每日须移向太阳晒之。家中之柜床可移入，一切卫生整理清洁，早起时可在窗内学书法，临帖自修各种适意之工夫。该房如无疏门不便，可雇木匠专作一扇也。余所寄去诸物须知爱惜，其不须用者，宜收藏，以待余归之后安置。文林叔等及尔之诸学友可常与接谈或邀请到咱家坐叙也。尔弟当于闲暇时自为教督，尔妹亦可兼教多少，其他不正当娱乐及赌博，切莫近之。正月春，不可与人参加装马，装阁之无谓剧目。此信回文，如时间促迫，不能尽书，可于余暇之际，将家乡一切详情写禀，另寄邮政而来也。

    草此即示

        立志

                                           父：丕廷

                                 三十七、元月二十日书

金陵儿收知：

    昨接大明信局交下尔于3与6日手禀回文，已经月悉。年内之四百万元家款仍未分到。余在此经与正大信局交涉，渠许后星期如再无到，要将原款送交。前后国币价目相差甚大，当时每万元为叻币2.13角，今则降至0.8角也。待该信如何解决，余对于年关分交诸亲堂之项，当早补寄也。

    观尔来信，仍有误用“白字”及虚字。用法不对之处如“谷物剩余”，尔竟写作“承余”。承与剩音虽类同，而字义则大别。承者承受之谓也，如“承上”、“承人”、“承管”；剩者，过剩、存余之谓也，须知分别。读书要有记性，尤要有悟性，重在自己体察、会晤、慎思、明辩，余不能尽数。自尔放假返家月余，对家事乡情，全无明信禀达，可谓怠慢之至。年纪渐长，对世事应渐明察。先哲云，读书所以明理，明理所以致用。人生在欲明是非，尽责任，藉读书之学识，而集思广益，以为处事谋生之目的。尔方在为学期间，虽亦集精神于求学，但在放假之余，亦应知些家事世事，与夫人情物理，而后有所用处也。尔所有来禀，简单数语之外，略无其他详叙，文字愈写愈工，人情愈练愈达。兼述并叙，不但自己有兴趣，亦上进之工夫也。兹寄去国币二百万元，可即收为购买书籍及米粮等等正当之用。季祖叔及悦峰叔与楫河叔、楫川伯、钜林兄等各家各人状况奚似？吾乡吾刊近状大略如何？宜及多少禀叙。今年校中吾乡有他人进校否？季祖叔现在身体康健否？旧日多咳疾，时下曾已痊愈否？又渠近来对赌博性曾否消除，其家庭和乱如何？宜大略禀达也。此帮余再寄家中国币五百万元，嘱抽交季祖叔一百万元，余即作家用也。近日胡俊凯先生回国，余寄雨伞一支与尔阿姑。胡君系涂寨胡厝乡人。余待沥泉叔到叻后，及准备回家，草此以示。即示

    勤学

                                          父丕廷手示

                                           1948.3.17

金陵儿知悉：

    近日接尔由泉城4月10日复来回文，所禀已悉。尔读书无甚进步，文法字眼、笔划尚多错用。而在此青年时代不守俭朴，竟好浮华，乃敢请求购买夜光手表。此物尔有何用，将以炫耀富贵乎？抑或猎艳乎？年未大而先存奢侈心性。不知稼穑之困难，不知尔父之辛苦。余毕生海内外奔走，不惟衣冠未尝求美，并粗衣微粥，随便草草。尔今在童稚之年，丰衣足食，家庭无饥寒之虑，实宜努力以求学问，为来日任重道远之计。锻炼骨格，作忍辱负重之人材。须知每个人必克苦耐劳，方能振作有为。且贵重品随便装饰，最易招尤。在妇人尚且不宜而况学生哉。余曾读曾涤生先生家书，训其新媳妇云，金玉不宜常带，在家庭足以引起妯娌羡慕嫉妒之风，而骄傲鄙薄之态以生，而为家内一般人共甘苦之窒碍。推而思之，学生之在学校亦然，一校学生贫富环境各异，切莫羡富贵人家，效纨绔子弟，一味追求浮躁，则何能用心于学业哉。余所以藉题发挥，并非小题大做，实乃一向来对尔寄望实深，冀尔饿日跨灶之材，以发扬光大。则余可无负祖宗与尔先祖母之苦心也。

    惟人材之于事业，需要学问，而尤需美德。美德者，范围最广，而大要为礼、智、勤、俭、诚、毅、仁、勇诸条。寓有戒除奢华之意，摒绝怠傲之旨。然读书治事，亦需要觉悟，最忌呆板。此则须在日进一日涉猎人事而聪明自化也。兹寄去国币三百万元，以为校中之费。关于家中事务及亲堂宗族情形，如最近有归梓，知道多少宜即写禀也。余归期不久即可成行。沥泉叔到后经成月交卸妥善必可起程。咱之大厝向难后门外，尔如回家可购买木材搭一木架，横直约一丈，架下之边栽冬瓜使瓜叶复盖架棚上，则当炎夏之时，在门内坐卧，有绿荫凉气而可遮掩下午后之炎日也。余若到家时在门内可以憩息，此希注意照办之也。此谕

    专心

                                             丕廷泐

                                           1948.4.30

金陵儿知悉：

    查八日寄信局一信外国币一千万元料已收及矣。你由学校放假回家，谅已多时。目下尚无接到尔航空信来禀，殊为盼望。沥泉叔等，此时尚未到叻，他搭万福士轮，此间查船局该船须明天十七日方到也。兹寄去国币二千五百万元，到可抽赠季祖叔五百万元，余即收作家用，各情回信禀知。尔回家作何事务以及家事、乡村事、应详细写来禀明也。悦峰叔寄来小相，欲作入境证，在叻无法可作。余托人带入吉隆坡请求不知可能成就否。如能如愿，大约至少须开叻数十或百余元，然此余当负责也。余谅旧历六月尾七月初可以起程。此时夏季炎热，家中屋内务宜打扫清洁，并喷以消毒臭水。余去年所寄去各药及“693”药片，尚存多少？余当再购带去。但该“693”药系一种毒药，非比寻常，如有人索求，须慎重询问，不可随便而服食也。另楫河叔托购“760”药，余已觅得一罐100粒。目下此种“760”“693”药，颇难购买，因当地政府慎重严查，不许药店随意发兑，恐有误用，不利于人也。据药店言，每人限一粒，重者两粒，须多饮水，戒食鸡、鸭、蛋、葱、蒜。又言犯者适当服法，每次一粒。每人限量最多在16点钟内，只堪连续服四粒。轻者最好莫服。如有求讨者，须为详细告之。至于黄耀南“普救丸”乃治吐泻之用。此系中国药，性较纯，每次一粒，剥肭壳而嚼之，以滚水送下。时下家乡各种物价如何？米每担若干元？美金、港币在市上通用如何？每天换国币若干？尔妹勿使过劳，如农事较多可请人帮忙。尔弟须当在家自为教督。他在小学考第几名，尔此季成绩奚似，季祖叔近来身体如？可并禀知。此嘱

                                           父 丕廷示

                                     卅七年七月廿六日

金陵儿收知：

    顷接10月23日挂号信，知已购寄第二次“天一”水仙种茶十盒，等邮局报到，当即晋邑领取也。近日沥泉叔之子等言旋，余之“回马签证”犹未领出。长厢厝达聪叔及玉才叔之妻皆已取出寄伊等而来，独余未到，殊为介介。达聪叔尚欲且候成几个月，以待与余同行。但“该字”限期三个月，往来途路期间并算在内，不堪久侯也。余因整个生活计问题再三思，维南洋之路势须早行，继续奋斗，以求家运接踵兴隆，此是余之份内事也。

    尔既升学，现在惟有专心向上，顺序进展。凡人农工商学，既入其门，当专心致志，不为外患所牵制，方有所得而至于成功也，儿今虽无所系累，家事有余肩承，现在只宜努力前进，以冀早日成就，替余仔肩也。余尝观曾涤生其弟专心读书信云家事有父母管，外事有阿兄管，洪水大了有夏禹管，天破了有女娲管，尔少年人乘此时一无所管，可以只管求学。吾家环境，固然不敢效他对尔说此种话，但思儿既已升学，则宜在位思位，在职思职，不应无端胡思乱想，以分精神上之锐敏也。余今日之所以落拓如此，百不如人者，原因纯系平生身世酸辛，多愁善感，而身心大受打击，以至宿病久缠，为环境所支配，不能改造环境。现在已近暮年，家庭状态虽无过人之处。从未使尔等衣食有饥寒之虑。反观吾等兄弟幼年状况，襁褓失父，寡母孤儿饥寒交迫。从师三数年，不三不四，典尽寡母荆钗，“之无”未识，已须出门受人鞭挞。然则儿今日之环境，与余昔日比较，其相去为何如乎！凡人惟宜精神爽快，方能学有获益。即工作方面，亦庶几称心顺手。余自悔平生多愁善病，及今思之，哑无一言。因属身世之压迫，亦自悔幼年之无知也。今老矣！去日苦多来日短。所望者，是在尔辈之能早日振作而别开生面，为家庭早幸福，为祖宗门闾之光荣也。

    故余今教尔辈，凡为学与作事，只宜尽责不可过度。凡处境只宜愉快与安遇，不当忧郁。此所谓乐天安命，顺自然而发展，日进一日，自可达到成功之目的也。在外身体切宜自爱，精神有限，努力万勿过用功，须有节制。十分精力可用七八分，只要不荒嬉、有恒心可矣。先哲云士子读书，当在“向上处”用功，不当在“胜人处”过努力也。盖“向上处”用功，随能力而进步，身心安适，和平迈进，无损于精神，而有日水到渠成，风顺舟快，从容万里。“胜人处”过努力，常如弱马争标，竭力而追，纵使战胜，已先妨碍。故君子注重以逸待劳也。愿儿有暇时多听古哲名言，有利于修身进德之道也。草此以示

                                         父丕廷书
                                      1951年10月27日

金陵儿收知：

    久无接尔来禀，迨今日始读3日手书，知尔功课忙碌，无多余暇。但儿用功无得太勤，只要专心致志，何必过于辛苦，当知自己撙节求实际之获益也。余大约在月尾可以起程南渡，“回马签证”沥泉叔已为我寄朋友来，料二三日间可以交到。此字新条理有限期，不能久缓。但省察环境，仍不能不永往奋斗也。尔母身体薄弱，余亦瘦骨疲衰，频年时运多艰，此去正不知如何。“志士中夜心，良马白日足”，余此时之心境，正略似之。为家庭经济，为尔辈前途基业计，均须竭力以图进取，但平日血汗之资，消耗已多，尤其是此间归家，无形损失为甚。此后徒手奋呼，何易济事。草此以谕，其余容后再示。即嘱

    自爱

                                           父丕廷手示

                                           1951.11.5

                  将别赋诗一律以示金陵儿

                       羸马齿多路更长
                       征程欲起数彷徨
                       仔肩任重吾生责
                       素志深望后世昌
                       筋力会当老益壮
                       羽毛应见奋能丰
                       叮咛儿子思跨灶
                       干蛊扶摇早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