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消息
家书作者张发戌先生逝世
发布时间:2010-03-17
【本网专讯】 抢救民间家书活动接受捐赠的第一封家书的作者张发戌先生, 2010年3月16日12时15分于山西夏县家中逝世,享年79岁。17日,抢救民间家书项目组委会给张发戌先生的家属发去唁电表示深切哀悼。
张发戌先生写给儿子和儿媳的家书写于1989年12月17日,他只读过半年书,用并不娴熟的文字叙述了自己第一次坐飞机后的所见所感,语言朴素,叙事幽默,既反映了一位农民圆梦的真情,也留下了那个时代的缩影。
这封普通的家书于2005年4月12日由收信人张海飞先生捐赠给抢救民间家书项目组委会,成为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启动后收到的第一封家书,随即引起媒体的强烈关注,《南方周末》、《小崔说事》等纷纷予以报道,并且收入民间家书第一辑《家书抵万金》一书。2006年5月,这封家书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正式收藏,张海飞先生应邀参加了在国家博物馆隆重举行的收藏仪式。
为了表达对张发戌先生的悼念之情,感谢他对抢救民间家书工程的贡献,本网重新发表张发戌先生的这封家书以及张海飞先生撰写的散文《爸安全幸福到》,让我们共同领略中国民间家书的魅力。
同所有家书一样,这封信也是随意而成,尽管篇章结构和文字尚有一些缺陷,甚至还有一些别字,但是仍然掩盖不住写信人那果敢、率真的个性,诚信、缜密的作风,以及感恩生活的美德,叙事言情,洒脱自然,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农民的气质。著名作家陈建功看到这封家书后感慨:“再伟大的作家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原信大图请参见本网《亲子家书》栏目《爸安全幸福到》)
爸安全幸福到
张海飞
1989年的一个冬日,父亲乘汽车倒火车,风尘仆仆地由晋南老家来到北京的武警部队驻地看望我们。小住几日后就要返回时,父亲决意要坐一次飞机。要知道,当时坐飞机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只是一个梦想,别说父亲只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
那天,我和妻子陪他老人家逛完故宫,仨人坐在劳动人民文化宫西北角千年参天古柏下的长木椅上歇息。隔着筒子河望着近在咫尺的紫禁城城墙,突然启发了我对30年前一幕往事的回忆。30年前,父亲曾牵着我去探望在东海服兵役的伯父一家,专门绕道北京来过一次故宫。当时他说过,逛完故宫,其他地方都可以省略不去。
而这一刻,父亲忽然不急不缓地说:“我想坐飞机回去!”此时,我正望着由城墙角楼深处飞出的一群鸽子出神。那群鸽子正欢快地向远方飞去。“我想坐飞机回去!”父亲以为我们没有听清,抑或迟迟不见反应,又重复了一句,仍是不急不缓。“坐飞机?”略蹙眉头则更显漂亮的妻子疑惑地问,父亲没再作答。我以为父亲是触景生情。要知道,当时坐飞机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只是一个梦想,而且晋南没有机场,妻子的发问恐怕也出于此。如果坐飞机回家,要么飞太原,要么飞西安。若飞太原,到太原才走了一半路程,还有10个小时的火车;若飞西安,到了西安还得坐火车或汽车再倒回去三四百公里,这样才能到家。而北京至晋南(运城)每天都有一趟直达火车。放着便捷的火车汽车不坐,何必多此一举?再说飞机这东西,一坐上就听天由命了。他上了岁数,又是一个人旅行,我们太不放心。于是就跟他讲了许许多多的弊处和不便,但老人家仍不动声色,起身要走时说了一句:“这些我都考虑过!”仍然不急不缓。在返回驻地的路上,妻子朝我耳语道:“这老爷子,真倔!”我无奈地以笑作答。
当日午夜,我检查完岗哨(当时我在北京卫戍区服役)回到机关的宿舍,灯还亮着,父亲恐怕也刚上床不久,还未入梦。听见门响,父亲问道:“冻坏了吧!”我心中一股温暖。父亲又喃喃地说:“恐怕还得从你们部队开个介绍信吧!在县里总是找不到人!”这时我瞅见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子钱,上面端端正正地压着他的身份证。直到这时我才悟出,他老人家这样决意,并非见到那群鸽子的缘故,看来确是“有备而来”。让我怎么说才好呢?在文化宫、在路上我没有很快同意他的想法,是怕花钱吗?是嫌这老爷子太“奢侈”吗?都不是!我和妻子每月虽然只有六七百元的收入,但拿出三两百甚至千儿八百的,让他老人家坐上一回飞机,还是不成问题,也是应该的;而他老人家也不在乎钱的问题。过去在生产小队一年几千个工分,一个工两三毛钱,到头来还是几百元的“欠款户”。那景况,对他来讲早已成了上个世纪的事情,一栋几万元的小洋楼早早地就戳在了那里。我们每次回家探亲,临走时总是推不掉他成百上千的所谓“穷家富路”的撺掇,以至后来,连逢年过节我们几乎不再给他们二老寄些钱回去;可是也不能说他是让钱给烧的,连我妻子都对他时常跑外总是“硬座”不曾“卧铺”而摇头。
反正他是决意要坐飞机回去。
于是,我最终不得不“痛快”地说了声:“好吧!”
第二天,我在部队开具了为父亲购买机票的介绍信,通过朋友在民航的朋友为父亲购得了次日飞太原的机票。傍晚我由使馆区执行完任务回到机关,才知除了值班的,父亲把我的科员们统统都请到了三里屯服务楼的餐厅里去了。我赶到时,见到满面红光的父亲右手端着酒杯,迎着满桌的战友们在发表辞行演说道,“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坐飞机回山西了!”云云。“坐飞机”三个字的字音发得极为酣畅,酣畅得令小伙子们的“我明天就要娶媳妇了”也黯然失色;同时我惊异地发现几十年来时常教导我不要吸烟甚至见到周围有人吸烟就干脆离开,平生从未碰过香烟(包括旱烟袋)的父亲,左手像模像样地夹着一支燃着的过滤嘴香烟。我的眼睛一阵发亮。
我和妻子陪父亲在首都机场候机大厅办完一切手续,站在安检口外,望着父亲通过后回转身来,那种似乎就要去另外一个世界去旅行的激动而复杂的表情,我内心深处生发出一股难以割舍、似乎就要永别的感觉。我不由分说地拽起妻子的手臂,冲出候机楼,通过友邻部队把守的机场地面入口,径直奔向“安—24”。舱门已实实在在地合上了。之后我的脑海里是这样一组镜头:父亲透过舷窗永不停息、永不消逝地挥手,永不停息、永不消逝地抹泪。
父亲乘“安—24”飞到太原,第二天,给我们拍了一封电报过来。电报全文是:“爸安全幸福到。”
见到这封6个字的电报,起初好些人都觉得好笑。本来“到”就可以解决问题,最多说“安全到”已经非常明了,他却要说“幸福到”。“幸福”这两个字任何人都可以给出自己的解释。对老爷子来说,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当时我觉得我没有本事把它表达清楚。但两三天后我又收到了父亲的一封来信。
海飞、秀贤:
我在第二天早上给你拍的电报是否收到?地址是北京市工体东路四号张海飞,电文是(爸安全幸福到)。地址少写了几个字,是否收到?
关于这次坐飞机,是达到目的了。因为是清(晴)天白日,什么都能看见,起(飞)时路上的汽车、人都能看见。上到最高点,能看见路、河水、村庄、山,看不见车马行人。当初我依(以)为北京——太原山多,怕飞机重。其不知在上边看见山,好比把风景划(画)放在地下一样,再有60多个山高才能奔上飞机,太阳照的山阴阳分的很清丑(楚)。有人说飞机上冷,一点不冷,大衣也脱了;有人说上下不同的感觉,头发涨(胀)耳根发涨(胀),我感觉上知道是上,但是不是一次上到鼎(顶),是几次上升的。上升的高度够了,那比汽车、火车、轮渡都稳。
我认为太幸福(了),飘飘当当(荡荡)1个多小时空中生活,这是一生经过了一件事。下的时候是感觉下了,把窗一看翅膀上轮子可出来了,几分钟(后)轮落地,但是有点扇动,但比汽车还扇(得)慢,因为他(它)的轮能上能下,弹力大,也不太感觉振(震)动大。
太原待(呆)了二个晚上,事未成,他们说明年去拉货,款未付,咱欠他近1000元也不付。前天晚上坐425(次火车)水头下车,昨天10点到家。
关于芦云生捎的东西,是到太原第二天下午送去。见了张久玲,热情招待,她也挺忙,正在写材料。到了她办公室,他们都在忙着,我就要走,久玲要领我去她家,我看就不比(必)了。她送我(到)12路车站,走着说了几句话,看来此人是能干,有材(才)。芦云生是有富(福)的人,以后小芦就不用操心了,告诉小芦我任务完成了。告诉立斌,明天去找他爸。关于写法院材了(料)时,不能说第二天找人说情的意思,就是要钱,这个骗子不能轻容。你四爸、景梅、
女婿家已不在原处,搬走了,当(等)以后人家回来后再说。
代问几位参谋、王股长好。
一定要勤顺(奋)工作
爸爸
12月17号
父亲在信中对那6个字的电报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解读。而我品读家书,回味电报,觉出的是一味苦涩。
早在孩提时代,追随着父亲身后的犁沟爬玩撒欢,父亲喝住拉犁的牛,停下脚步,直起腰板,扬起鞭杆指着天空上一年半载才偶尔见得着的一架飞机,兴味十足又一字一顿地说:“你叔坐过飞机!”雨天不能下地,父亲和乡邻们就在屋檐下谈天,他会甚至不切话题,生硬地拉上一句“我家鸿戌坐过飞机!”总是一副自豪的神情,好象坐过飞机的是他自己。他虽然不得而知那是叔父由北京紧急奉调青海海晏,为的是那次举世为之一振的中国西部“蘑菇云”的升起;他虽然不知叔父“飞过”之后活得比他在犁沟里还要艰难,但他知晓的是他的“在外面干事”的弟弟去青海坐的是飞机,享受到的是幸福。于是他是否从那时起就开始编织着他万不可及的“坐一回飞机”的梦呢?!
一梦三十年!
父亲的梦圆了。我的心倒更觉凝重。一个在军阀混战的年月降生,在记忆中就不曾有过父亲的音容,不堪回首少年的苦难,年迈了还在埋怨更为年迈的老母亲年轻轻咋就不去改嫁,熬在艰难困苦时期,挨在“活脱脱折磨人”的封闭动乱年代,先是劲头十足奔波、后是舒眉展眼赋闲在“人,这才有个人样儿”的改革开放新时代,一生只读过半年小学,近乎于文盲的老农,在世间的所有酸甜苦愁几尽尝遍、年逾花甲之时,“飘飘荡荡一个多小时的空中生活”,“经过了一件事”,更添了一分对人生的一种新的体味,一种新的愉悦,那大概就是——活着真是“太幸福”啦!恐怕父亲当时在飞机上还一定在心里说过,“人,真是太了不起了!”由他的字里行间还可以看出,他还想说,“要不是这一次‘决意’,会是一生最大的遗憾!”也许还有许多许多,只是没有说出来,写出来,没能表达出来罢了。
我很难准确地描述出父亲丰富的感情世界。我以为,这6个字的电报,这一封总共761个字的家书,是他60多年人生在“这一刻”结晶出的一首极为精美的诗,一幅极富韵味儿的画。
年轻的朋友们,若你们地处偏远的父亲哪一天也冒出坐一回飞机的恳求,务必满足他!
(选自民间家书第一辑《家书抵万金》,新华出版社2006年1月版)
张发戌、尉庚兰夫妇于晋南老家新房前合影,摄于1994年夏
张发戌、尉庚兰夫妇,1996年夏摄于颐和园
张发戌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