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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周刊》8个版报道两岸家书

发布时间:2006-08-23

    2006年8月4日的《南都周刊》生活版用封面文章和内文7个整版的篇幅,详细介绍了马友联先生与二姐之间的两岸家书及其背后的故事。文章全文如下:


            
南都周刊封面及正文
 
 
马友联四姐弟与父亲的合影

          马友联四姐弟与父亲的合影

           
               马友联与二姐马友德
 

                   特别讲述:一封被博物馆收藏的两岸家书

   38年音讯相隔,27年不间断地寻找。1987年5月,一封从台湾发出、经美国旧金山,辗转16天抵达中国吉林浑江市的普通航空信,让马氏姐弟二人恢复了联系。此后20年,姐弟间书信往来不断,直至被电子邮件和电话取代。家书抵万金。这里不仅有人类最朴实的情感,也有着骨肉血浓于水的现实。几页薄薄的信纸背后,是一个普通家族的沉与浮,一个时代的真实景象。

   1987年5月26日晚上,吉林省浑江市湾沟煤矿子弟中小学教师马友联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一天留给他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19年过去,他仍能记得每一个细节。

  这天,他正在外面忙碌,一个同事跑到了他跟前,略显神秘地说:“赶快回办公室,有大喜事!”

  不明所以的马友联回到了办公室,看到妻子秀英正和同事们传阅着一封信件。他急忙接过信纸,未及看到落款“二姐友德”,泪水便模糊了视线。
 
  友联:

  二姐离家的时候你才五岁,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当我突然接到由李伟明先生请他弟弟李荐威先生带来你的信时,虽然你不能肯定是否能找到我,李先生找了一年才找到我,当我看到时却是如获至宝。家书抵万金,真是欲哭无泪。我看了又看,不知看了多少次。想想要快点告诉你们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让你们知道离家40年的游子如今的情况。1950年生肺病住院一年多,没念完就离开学校,在医院做事。1952年8月结婚,我先生叫俞信,比我大十岁,天津人。婚后生了三个小孩。长男取名叫俞明,女儿是老二,叫俞慧,次男叫俞智。13年前我先生就去世了,当时情况你们可想而知,不过如今情况已好转。两个儿子已成家立业,女儿在美国半工半读。三个孩子家轮流住。我自己也有个家。是先生留下来的。目前生活都很好。已经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了。

  如今不知家里情况如何。爸爸还健在吗?母亲呢?友光呢?你没提他在哪方面做事。家驹是我没见过的弟弟,他知道我吗?你离大姐家远不远?你们是否常见面?奶奶是哪一年去世的?姐姐走的时候还想我吗?离家这些年我时常会在梦里回家。每年过年时还有清明,我都会烧点纸给妈妈。随信寄8张照片给你们(从1952-1987)。看看还像我吗?如今我是三代九口之家的家长了。

  下次再写吧。 祝

健康

  回信请照信封地址俞慧转马友德收

                                          二姐 友德
                                           5.11.87


 
  信是由马友德在美国的女儿俞慧转寄过来的。据说信封上有一张漂亮的大邮票,马友联却无缘得见——早被惊喜的同事抢先撕下收藏了起来。

  “居然真的通过那个途径找到了,本来已不抱希望了啊。”马友联反复和妻子感慨着,一遍遍地看信,一遍遍地湿了眼眶。

  这封家书,现在被小心地保存于中国国家博物馆,成为该馆收藏的80封民间家书之一。收藏日是2006年5月24日,距马友联收到信的那一天,只差两天就满19年。

  家书中的几百字,马友联能够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确实,这封家书对他来说极具特殊意义。1949年,二姐马友德跟随国民政府国防医学院,从上海迁往台湾,此后38年,他们马氏姐弟分隔两地,音讯不通。

  对于1960年那个年仅17岁、一心想要找到亲二姐友德的毛头小伙马友联来说,他怎能料到,这一层海外关系,会在今后给他们马家姐弟带来戏剧性的变化?
 
灾年的“死刑宣判”

  1987年5月收到信的那个晚上,马友联辗转反侧,悲喜交集。信带给他的激动尚未平复,问候却再次触及了他心中的隐痛。

  1962年的中秋节,三年“自然灾害”的阴影尚未消退,多数中国家庭照例要共度团圆之夜。日子虽然惨淡,亲情尚可取暖。

  马友联却宁愿没有这个节日。父母早逝,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天各一方,他只能独自品尝“对影成三人”的凄凉。

  好在有事业上的不断进步聊以宽慰自己。工作短短两年,他就担任起学校团书记、大队辅导员、工会委员、武装基干民兵排长等职务,更值得骄傲的是,1960年就申请入党的他还被列为“红专积极分子”。

  一片光明的革命前途在1964年突然阴暗下来。“四清”运动开始不久,学校党支部崔书记把他叫到办公室,宣布了一个残酷的决定:因为海外关系问题严重,即日起,免去马友联的一切职务。对于追求进步的马友联来说,这无异于为他的政治生命宣判了死刑。

  那天晚上,马友联以泪洗面,彻夜未眠,他难以忘记崔书记那无比严厉的声音,就如同面对一个阶级敌人。事实上,他也真的被当作了阶级敌人。

  1960年,毛泽东在北戴河的中共中央工作会议上提出“狠抓阶级斗争”,刚参加工作、年仅17岁的马友联,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了一件不恰当的事——寻找他的二姐马友德。

  如马友德在信中提及的,她离家时,马友联只有5岁(虚岁),她事实上并未想到自己在弟弟心中留下了何等美好的印象——马友联三四岁时留下的有限几组镜头里,有二姐给他烤着白薯,二姐背着他去中南海、北海玩耍,二姐在他煤气中毒的时候喂他酸菜心……在4岁丧母、5岁丧父的马友联心目中,比起男孩气十足的大姐友实,贤淑的二姐更能带给他母性的温暖。

  但被贬为普通群众只是马友联噩梦的开始。几年后,他成为“文革”的重点批斗对象。那些曾称他为老师的年轻人,轻蔑地喊他“马匪”、“特务”。马友联被关进板房,绑在椅子上,脑袋被人用棉被蒙住,接着木棒、枪托就砸了下来。

  这个时候,马友联的罪名也增加了,造反派“揪”出了他的出身问题。

  马友联的父亲叫马伯扬,曾是东北军将领,后加入国民党的军队。就在二女儿友德成为国民政府国防医学院的学生不久,马伯扬投诚共产党,并在北平进行地下工作,于是,大女儿友实在北平和平解放后考取了华北抗日军政大学(后来她和大弟都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1949年内战结束,马伯扬却身染肺病,年底终告不治。父亲的复杂身世,导致两个女儿一年之间站到了敌对的两个阵营,最终天各一方,也让三个生活在大陆的儿女受到不同程度的政治牵连。

  1969年,组织上为了帮助“马匪”进行革命改造,把他从讲台调到了井下,改造时间长达两年。

  承受着非人折磨的马友联,会在夜里比以往更频繁地梦到二姐。二姐回来了,长发垂肩,清秀贤淑,还是走时的模样。

  ……

   马友德在信中忙不迭地发问着。她太渴望知道亲人们的消息了。半个月前,当她在台北的家中意外收到弟弟托朋友辗转送来的信笺时,真是百味杂陈。对亲人的思念,自己的满腹辛酸,最终都化作了这短短数百字。

  1949年,以为是临时转移的她,懵懵懂懂地跟着医学院到了台湾。秀丽的风光和宜人的气候一度让她沉醉,但她想念亲人。因此,当她听到国民党方面宣传说,他们很快就要反攻大陆,去解放“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胞时非常兴奋,还商量着回去以后要分别到北平、西安和四川游玩。

  事实上,台湾那时的生活用水深火热来形容并不为过。最清苦的那段日子,马友德和同学们只能买最便宜的土肥皂,每人每天分10粒花生,用以解馋,或者买点猪油、酱油拌到米饭里。艰苦的生活容易勾起思乡之痛,马友德时常会躲在被窝里,暗自垂泪。眼看着反攻的风暴仅仅停留在当局的嘴上,回乡遥遥无期,有个别同学借道香港,悄悄潜逃回大陆。

  马友德在此期间也辗转给北平的家寄去一封信,请父亲捎一点钱过来,可惜一直杳无音信。她没钱回去,也不知道战乱中亲人们的死活,渐渐放弃了逃回去的念头。更何况,大陆被台湾当局描绘成一个极其可怕的世界——四个人合穿一条裤子,一个男人能娶四个妻子……
  她病了,营养不良导致的肺结核。一年多后她病愈出院,同学们已经升了一级。由于政局不稳,那一年的国防医学院没有招生,马友德主动离开了学校,投靠父亲世交之女——在高雄的赵宜邨。

  她成了海军总医院的一名助理护士,月薪40多元台币。1952年8月8日,她嫁给了海军军人俞信,从此被称为“俞马友德”。结婚那一天,她很开心,心想“不管这个家是好是坏,总算有个自己的小狗窝了,可以安定下来了”。

  情感终有寄托的马友德渐渐淡化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但不幸在1974年再次纠缠上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俞信在一次海难中殉职。惟一令人宽慰的是,无论是俞信的战友还是马友德的同学,几十年间一直与她情同兄弟姐妹,友情支撑马友德独自把儿女抚养成才,再未改嫁。

  失去丈夫的马友德在家做起全职母亲,靠俞信的终生抚恤金(相当于其生前工资的50%)生活。大陆人祸横行的年代,台湾经济却在蒋经国当政时期驶上快车道,一跃进入“亚洲四小龙”之列。

渺茫的寻找

  在台北的马友德并不知道,她能够收到那封信是多么偶然,正如在大陆的马友联,潜意识里判断等待他的只会是失望。

  从中专毕业的1960年起,马友联开始想方设法寻找二姐。他给人民日报社、福建电台对台广播等一切可能的机构写寻亲信,然后每天留意是否刊播,但始终音讯全无。“文革”时期,他被迫中断了对二姐的寻找,但仍毫无依据地坚信,二姐一定还活着。

  “文革”结束,知识分子政策落实,马友联回到了教师岗位。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两岸关系的壁垒有所松动,在确信海外关系不再是危险的关系之后,隐身的台属纷纷公开自己的身份,人们也乐于谈论非常时期是如何躲进被窝里收听台湾的“敌台”广播。在湾沟煤矿,马友联这时才知道同事中还有两位台属。相当宽松的环境,在台湾和大陆同时引发了寻亲的热潮涌动,令马友联艳羡的是,同事李伟明很快就找到在台北担任私人医院院长的弟弟李荐威。

  1986年,李伟明去香港与失散近40年的李荐威见面,马友联请求李伟明让他的弟弟帮忙带一封短信去台湾,在当地报纸上刊登寻亲启事,希望可以找到马友德。广告刊登了半年多,没有任何反馈,但李荐威一直没有放弃努力。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办公室念叨着寻找马友德,被一位老护士听到,那人兴奋地说:“马友德,我认识啊,是我大学同学。”

  从1987年5月11日马友德写下第一封真正意义的家书开始,在友实、友德、友联三姐弟之间,一封封家书或取道香港,或辗转美国,艰难却频繁地传递着骨肉之情。写得多了,马友德的信里竟然出现越来越多的简体字。

  1987年,马友联第一次给马友德打电话,这并不比寄信容易多少。他要请示矿领导批准,然后到邮局办理手续,专门跑到矿办公室去打亲情电话。几年后,马友联的邻居和女儿家先后安装了程控电话,1998年,他也拥有了自己的电话。

40年后的首次团聚

  两地书一点点拉近着姐弟的距离。就在1987年和1988年5月前,马友德接连给弟弟去了几封信:

  友联、秀英:

  看着你们的照片泪流满面,却又不愿放下。看看想想,在友联的脸上,看到了爸爸以前的样子。我离开家时,爸就是你这个年纪。你们在家里照的两张最像了。你们的孩子也长得那么好,谢谢弟媳,辛苦照顾马家的人。俞慧他们叫我写信时问候舅舅、舅妈好,还有表弟、表妹们。

  我很想回家看看,也很想你们能来美国来,顺便可以出来玩几天,可是有点困难。因为我的英文不好,女儿又不好请假,没时间带你们出去玩。如果你们明天来,她可以休假。我来美国的飞机票不用花钱,所以我每年都可以来。今年我没准备回家,因为回一趟北京,来回旅费最少要准备2000美金。既然要去看看你们,总得买点礼物,因为钱在台北没带出来,如果目前向朋友借也不好开口。四十年都等了,不在乎这几个月。就因为我们是骨肉亲人,我是实话实说,望你们不要见怪。别人跟我不同,他们都有职业存款,我没有,所以对你们无所帮助,心里感到很难过。

  ……

                                      姐:友德

                                      87. 7.29

  (小舅:最近纽约的天气相当冷,想必你们那里也很冷吧。随信附上妈妈给你的信以及一些照片。另外,我过几天会到银行汇200美元给你。 俞慧敬上)
 

友联、秀英:

  7月28日的来信收到已经好几天了,就是要等把钱寄出去了,再寄信给你们。目前只能寄200美金,当你们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回台了,至于我们见面的事,等我回去和儿子们商量一下。因为女儿在美国还没有身份,正在办理,银行存款有限,不够担保你们出来。我每次来美都是办观光。你先问一下从吉林去广州,然后坐火车去香港,这样一个人来回需要多少费用。听说你们出来只能结汇5元美金,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我只能负担你一个人的费用,或许我们在香港见面。

  俞慧现在一个人,还没结婚,我在第一封信里面就告诉你们了。8月20号接到大姐打来的电话,听到她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想必她可能跟你提起了。大姑的信转寄了没有?还没接到他们的来信,知道他们生活的很好,我真高兴。

  如今你的身体痊愈了,不过还是要注意身体的健康,还有孩子的学业,也当注意。希望他们将来能有很好的职业。我的孩子们虽已都成家立业,有时在日常生活上我还给他们一些帮忙。今年大孙子要上小学了,前些时候还打电话来,叫我早些回去。以后我们来往信件还是由俞慧来转,你说寄国内特产,我想还是不要麻烦了,这边什么都可以买得到。

  钱今天已经寄出,由汇丰银行寄的,大概要三个星期以后才能收到。希望你能买一些你需要的东西。我寄去的信和照片是否收到?怎不见回信?等我回台后再照些全家的照片寄给你们。向孩子们问好。祝

  愉快。


                                      二姐:友德
                                          8.26
 

  纸短情长,几张薄薄的信纸承载不下马友德对亲人和故土的思念,她很想马上回去看看。

  不过,她又有些犹豫。当时,很多回过大陆的台胞纷纷说,大陆的亲威会要很多东西,这让她觉得“好像一定要很有钱才可以回去,才会受到欢迎”。她不想让儿女们负担,但对亲人的思念,促使她下了决心。

  这年的10月19日,身在台北的马友德提笔写信,通知了弟弟马友联,并对自己的顾虑作了解释。


  友联、秀英:

  天气冷了,棉衣都准备好了吗?两百元美金有否收到?现在已经开放大陆探亲,我想明年五月份去看你们。也许由日本再去北平,也许从香港经广州再到北平,明年初就可以先办手续,到北平的友光家可以住吗?你们是否可以到北平来?……

  我九月初就回来了,家里好几个月没人住,得要好好打扫,所以也忙了一阵子,才给你们写信。我生活很好,请勿念。钱方面多少都可以准备些。孩子们也答应帮忙我一些。看看除掉我的来回费用还能有多少,买点实物,但愿不至令你们失望。因为我的环境不太好,前封信我和你们提过,希望你们不要见怪才好。这样我心理上就不会有压力,非要有很多钱才敢回去。真正的亲人也只有你们和大姐他们。大姐的环境比较好,你们还有两个孩子要上学,在我能力范围内每年我会寄些钱给你们,也是尽我做姑姑的一点心意。

  台湾的天气冬天还没来,所以现在热得只穿一件单衣就好了,很冷时穿毛衣,棉衣穿不着,最近飓风带来了很多地方淹水,死伤的也有。我和孩子们家都没受损,请放心。希望你们保重,问孩子们好。

  祝

健康快乐


                                        二姐 友德

                                            10.19


  在八十年代末期,去大陆探亲对台胞们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当时,大陆与台湾仍未通邮,所有信件仍然需要通过第三国或地区、台湾红十字会组织的50000号信箱转寄,信件有时就会在传送过程中丢失。也许是担心信件可能收不到,几乎每一封信件中,马友德都会重复提到自己抵大陆的日期,唯恐不能如期会面。

  1988年,马友联再次收到了俞慧的信。


  小舅:

  来信我已转回台湾了。我母亲已将回大陆的行程安排好了,她会于五月十一日晚九点十分到达北京。此次她是随旅行团去,所以十二日、十三日两天会随团在北京玩,五月十四日她就离队。我母亲希望你们能在十二日或十三日和她联络好,然后十四日一早到香格里拉饭店接她;她大约可以在大陆待一个月,届时就要麻烦小舅了。如果你们确定可以在十四日与她碰面,请由你或大姨于四月底打电话给我,我好早日通知母亲让她放心。

  另外寄还三张照片,是您上次寄来的。

  关于服装方面的资料,请再来信说明是要杂志上图片,还是实际的纸型(这种纸型是做衣服的纸样版)?我会尽量帮忙收集一些寄给您。

  祝

安好


                                            俞慧
                                           4/1/88


  启程一刻终于来到。1988年5月10日,俞马友德随同一个16人的旅游团从台北桃源机场起飞。当时去大陆有两条路可选择:一是先到香港、再经由广州到达北京。还有一条路线是走日本或韩国,到达山东。她选择了第一条路。

  11日,飞机快到广州白云机场的时候,她忽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越是接近自己的家乡,心里就越胆怯,不知道将迎接自己的家乡变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走下飞机之后,马友德还是对当时的所见感到些失望。当时的白云机场还是旧机场,周围的房子又小又矮,破破烂烂的。那天又恰好碰上大雨,飞机起飞不了,服务员只是对乘客不耐烦地说:“不下雨就飞了。”乘客的行李都放在露天地上,有些人带了国画,全都淋湿了。

  北京也让她感到了怅惘。打计程车很困难,坐公交车又很拥挤,油条的味道已经变了,买东西只能用外汇券,而且还必须要到指定的商店、侨汇商场买。她还特意回去看了看小时候住的房子——府佑街光明巷5号,现在挤进了四五个家庭。

  在首都机场,她与前来接机的马友联等亲眷抱在一起,每个人都涕泪横流。从4岁到44岁,从16岁到56岁,姐弟俩跨越时光对容颜的巨大改变,彼此寻找着亲人脸上依稀存留的特征。

  二姐友德的北京口音糅合进一些“台湾普通话”,而小弟友联已是满嘴地道的东北口音。

  但与亲人们拥抱寒暄过后,连颇善言谈的马友联也体会到某些尴尬的瞬间——毕竟40年的阻隔,找到一些大家都熟悉的话题,在姐弟间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这次返乡,她准备了10万台币的礼品,在香港买了当时人称“三机”的紧俏货:摄像机、录影机和电视机,但还是不够分。尽管改革开放已近10年,那毕竟还是一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因为在电视机归属问题上发生争执,马友联与天津的亲属从此反目,再不往来。

  “亲情有时候其实也是一种负担。”多年后的2006年7月28日,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长叹道。

  马友德的浑江、吉林之行,还被加进了一些官方色彩的接待。只是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她住进了弟弟那间有东北特色的“火炕上楼”的家,而非住进政府安排的高级宾馆。

  前去北京迎接姐姐之前,矿里的领导给马友联家粉刷了墙壁,特意给他放假一个月,并一再叮嘱他,千万不要和姐姐提及受过迫害的事情。


家事,亦是国事

  第一次赴大陆之后,马友德又先后几次回到大陆。她去过北京、上海这些大都市,也到过风景秀美的昆明、杭州、黄山、张家界、九寨沟。

  “因为这些风景跟台湾不大一样,在台湾是找不到的。城市倒是基本都差不多。”俞马友德说。

  尽管如此,但每回大陆一次,她仍然会惊讶于大陆日新月异的变化。尤其是近两年,北京、天津等许多城市发生着惊人的改变,就像刚开发时的台北那样,高楼不断叠起,马路一次次拓宽,而上海的发展甚至已经超越了台湾。

  于是,有时她也会对儿子俞明说,如果早到大陆投资,哪怕是当初买房做个小买卖,现在资产起码也翻了几番,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赚反亏。据台湾的一份统计,由于时局动荡和经济颓势,台湾居民最高收入和最低收入的差距,已达到了16倍。

  俞明1990年就到过大陆,那时的大陆与台湾相差甚远,他自然没动投资的心思。

  但在那一年,中国的改革开放已进行了12个年头,自由的市场化经济在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面前发挥了巨大优势,各地政府的招商引资,亦应势而起。五六十年代因台属身份饱受迫害和冷眼的马友联,在这一波市场经济浪潮下,却扮演了一个相当积极的角色。


  二姐:

  ……

  儿子马辉今年12月5日平安复员回家,在外四年,各方面都有进步。估计得等几个月才能安排工作,还得托人帮助安置。要费些工夫,准备安排较好的工种。

  女儿丽娜学习四年,明年七月份也就分配工作,总之两个孩子,还算不错,能有工式工作。就看他们本人工作中的努力程度如何……

  看电视台湾人民希望两岸直通。不知何日实现。不知二姐、俞明、俞慧、俞智能否帮助联系一下有关业务和贸易,我可想办法在大陆当代理人,现大陆办贸易条件尚好,政策允许,我又是民革党员,上级领导和部门非常重视,要求我主动联系,我还有这方面的能力和条件。我教过的学生不少是掌握较大权力的,请二姐费心联系一下。在大陆投资办厂,什么业务我都可以帮助办理,林业、木材、煤炭及各种原材料和代料加工,服装鞋帽、石油、机械等。

  只要有投资项目或办理出口业务都行。这样我可以借公出机会去台湾看看二姐和各位亲人。这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大的愿望。联系越快越好,好多台湾、香港客商到大陆来办厂、办贸易,在大陆的事情我保证圆满办好。

  不少领导找我让我联系。这样对两岸、对我全家都有益处。矿里、学校也同意只要有业务联系,我可以不当校长。请万万费心协助联系,把有关业务信息,用信、电话转告给我,台湾都需要什么信息贸易,我可去信告知。见信回音,马辉也可以帮助代办。他不是小孩子,已24岁,应当锻炼锻炼。

  给介绍几个台商到我处联系业务也行。

  祝

全家人新年快乐


                                      小弟 友联

                                       91.12.7


  这样的内容,在马友联写给姐姐的信中被反复提及。

  1993年,似乎是察觉到了姐姐对此类事情的抗拒心理,4月10日,在再一次提及“现大陆市场开放,搞好经济,政策允许搞一些第三产业”,希望二姐一家在美国、台湾等地联系一下客户之后,马友联写道:

  “可能我的想法不对,请姐批评指教。现大陆好多地方与台湾、香港等地搞经济业务联系。你们当个介绍人、中间人,找几个客户都好办,这边的事可由我去办。一切事情都能办好。”

  家境较好的大姐马友实也未能免俗。一封写于12月18日(年份不详)给妹妹的信中,她这样写道:

  “……现在大陆正在搞改革开放,欢迎港台和外商来大陆办厂或经商。我现在在一家与新加坡外商联营的公司工作。老板说写信问问你有没有兴趣来大陆搞点什么,或者你的亲朋好友有意来的,你可介绍他们来与我们联系……”

  对于那些来自亲人经济支持的请求,马友德几乎从未回绝过。但对于后者,她的回答往往是,由于一直做家庭主妇,没有相关的人际资源,爱莫能助。

  就在姐弟三人书信往来的这几年间,三个家庭也发生了变化。

  马友联1987年参军的儿子马辉当了班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四年复员后进入了通化铁路分局;女儿丽娜则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读了三年的中专后,1992年进入了吉林市印刷厂。而就在这一年,大陆开始了房改,马友联所在的吉林浑河市湾沟煤矿,各户都已经办理并交房费,把房子变成了商品房。马友联交了2000多元,并因此又借了一些外债。

  当儿女纷纷参加工作、成家立业后,苦了大半辈子的马友联也终于渡过了难关。他不再像上个世纪末那样,需要姐姐马友德的不时接济,他和老伴的退休金足够自己生活,女儿还不时补贴点。

  大姐马友实却每况愈下。她与妹妹仅差一岁,但在她的同事眼里,显然妹妹远较姐姐年轻。在弟弟过上稳定的生活后,马友德照顾和汇款的对象也变成了感情更为深厚的姐姐。退休之后的马友实,不慎摔断了腿,而在国企工作的儿子,也在国企改制的大潮中下岗,失业在家。

  身为九口之家家长的马友德,则享受着她的天伦之乐,她轮流在三个孩子家居住,偶尔打理一下家务,或照料一下孙辈。三个儿女通过他们的努力打下了一片事业:俞明是新加坡石油公司的台湾代理;俞智在中华航空菲律宾分公司任总经理;在美国新泽西州的俞慧,则是一名服装设计师,后来改行做了布料行销。相比她的姐姐和弟弟,马友德说最欣慰的是,没为三个孩子的成长操过什么心。


马氏姐弟的晚年生活

国家博物馆的收藏证书和亲友的资料图片
国家博物馆的收藏证书和亲友的资料图片

  马氏姐弟三人的家书往来于2001年结束。从1987年起的14年间,他们姐弟三人共通信40封,这些信都被马友联小心保存着,2005年才被捐给“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委员会”。现在,电话则成了他与二姐的主要联系方式,他有事就打电话,不管她身在台湾还是美国。

  2006年7月28日,马友德正在美国新泽西州女儿家小住。这是一栋两层高、带地下室的房子,墙体一半砖一半木。这天当地气温只有华氏80度(26.67摄氏度),俞慧家前院的花儿纷纷盛开,五彩缤纷,但76岁的马友德没太留意。两个外孙放假去了夏令营,白天家里只剩她和保姆,她靠看韩剧打发时间。

  “台湾的电视剧啰嗦,一个情节一定要拖上几集,而韩剧情节比较紧凑,一些现代爱情剧也不太肉麻,并且里面多有家庭温馨的情节,看着高兴。”她说。这几天她正在看《冬季恋歌》,是光盘。

  每天两次出门散步对她来说是愉快的时光。她只能说简单的英语,如果女儿女婿不开车带着她,就只能在附近走动。这个社区住了很多华裔,每年都会办一个小聚会,每家带一个菜过来,吃饭加聊天。她每年来女儿家住两三个月,跟这里的人相熟似亲戚。“不管台湾来的,还是大陆来的,到了海外都是中国人,就都是一家人了。”碰到他们,仅仅一个简单的招呼,她便会觉得并非身在异国。

  64岁的马友联却退而不闲。每个人命运都可能无可选择地被政治风云裹挟,只是在马家姐弟尤其马友联身上体现得更为强烈。父亲和两个姑父是国民党团级将领,在内战末期投诚共产党;大姐夫和表姐夫都曾官至中共政权的正厅级,而二姐夫曾是国民党授衔的海军上校。如此特殊的家族谱系,带给马友联极其复杂的感受,它只在少数时刻意味着荣耀。最近几年,他成为吉林市颇为活跃的民主党派人士,也开始乐于向别人介绍那些官衔、军衔与自己的亲缘关系。

  2004年,马友联在吉林市为探亲的二姐操办了74岁寿筵,被马友德称为平生未见的大场面,包括副市长、人大副主任在内的众多领导应邀到席,这让马友联颇感自豪。

  也就在这一年,以直系亲属探病的理由,马友联费了好多周折之后,终于拿到了91入出第33205418号“中华民国”台湾地区旅行证,如愿踏上台湾的土地。

  二姐的老朋友们轮流做东宴请马友联,两岸关系自然也是绕不开的话题。几位耄耋之年的国民党老将领不无遗憾地认为,假如蒋经国多活几年,与邓小平先生同期当政,两岸三通或许早就在两位留法同学的推手下解决了。

  台湾人大多对大陆的“文革”有所耳闻,其中也少不了许多被扭曲、被想像的成分。与马友联聊天的时候,许多台湾人都对近几年台湾的经济颓势和时局动荡表示忧虑。就连无党无派、素不过问政治的马友德,当2004年年初陈水扁亮出“公投”底牌、两岸关系几乎被推向剑拔弩张的绝境时,她也参加了连战等人发起的游行,慷慨激昂地抨击陈水扁的政治诡辩术。

  马友联现住在吉林市的女儿家,担任着吉林省海峡两岸经贸文化促进会副会长一职。秋天,马友联将以协会的名义邀请他的外甥媳妇、台湾保险界知名人士邱菊秋到吉林办讲座;冬天,他将重上宝岛,这次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带上一个吉林经贸文化考察团。他正积极与台湾的亲友联系,希望促成台商在吉林市的投资。

  要充分利用好海外关系,马友联这样思量着,仿佛看到了青春在花甲之年突然降临。 (实习生林树京对此文亦有贡献,本文所用信件均经本人许可引用)


家书原件:

 

     

1988年马友德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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