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君大人膝前：

　　敬禀者，儿国难也。四十年来，儿知有父，未审父知有小乎？梦萦神绕，儿怀反哺之心，音问难通，父子舐犊之意，天性割断，此诚人间一悲剧也。

　　曾记否，丁亥那年，军帖催急，您离家远戎，我母牵衣相送，妊娠八月，她要您为儿留个名字，日后父子相会也好呼叫。腹内胎儿，安辩雌雄，您凄惶四顾，忧感国事，嘱曰：“生男名国难，生女名国珍，在家侍奉父母，切不可以我为念。”母亲肠断九曲，哽咽不能成话。登程之期正值五月十一，阡陌道途杜鹃啼归，而您抛妻弃雏，就此去了辽东，是年迭寄两信，以后‘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无处问？’

　　东北交兵，风烟遍地，沈阳易手，吉凶难卜，您是祖父母唯一爱子，失子之痛，情何以堪？自断消息，祖母痛不欲生，祖父绕室徘连连声叹息：“国家不幸，家门不幸！”从此郁结在胸一病不起，哀哀数口，赖母存活。那时家计窘迫，度日维艰，幸赖六亲相济，始解薪米之困。白天，母亲强忍悲痛，百般劝慰二老，独撑全家重担，每至夜深人静，止不住暗暗抽泣。在我十岁那年，记得八月十八，母亲替我做了生日，嘱我早睡早起，半夜醒来，只见房内一灯如豆，母亲仍在灯下替儿改衣，床头堆满父亲旧物，一边清理，一边哭泣，儿翻身起床，扶在母亲肩头劝止，我母反而更加伤心，号啕不止，当时儿心亦碎。耳听冷雨敲窗，秋风瑟瑟，油灯忽明忽灭，母子哭成一团，直待天明。事隔多年，记忆犹深。

　　寒暑易节，年华似水，儿不觉廿余岁。祖父已经逝世，祖母哀痛逾度，双目失明，老人家足不出户，在家长斋礼佛，朝夕焚告上苍保佑您平安回来。此时，儿已自立，在外工作有年，母子计议，由我亲赴沈阳查找。偌大一座沈阳，好不容易循迹寻到西大营，‘战场已做歌舞场，今日何处觅刀枪’，翻查户卡，一无所获。回来劝慰我母曰：“想必父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母亲听后，泪如泉涌，神情呆滞，从此，她把思念埋在心底，我亦不敢在提往事。岁月悠悠，思亲难熬。

　　五年前，海外赤子翩然而归，终于捎来您的消息，开始不敢置信，问明母亲才得以证实，全家人喜从天降，母亲眉头舒展，一扫多年愁容，古井之心，顿时激起波澜，即刻催儿写信。儿悲喜交融，心潮起伏，握笔泪下，几不成书，择其简要，先报平安，家书修齐，而您地址不详，且两岸并未通邮，真是‘纵有回文重叠意，锦书谁寄？’母命难违，思维再三，决定用英文寄瑞士伯尔尼和日内瓦，竽请国际慈善机构提供帮助。此后，数次托人带为联系，一水盈盈，至今未得您的亲笔书翰。

　　沧桑巨变，晃如恍如隔世，您漂泊海外，‘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家事茫然，儿拜书如下：祖父母先后作古，葬骨原籍郊外，二老在生，您未侍奉汤药，殁时，亦没抚棺一恸，如今墓草萋萋，人子之责，理应祭扫才是。母亲十七岁嫁来我家，时局不靖未获片刻安宁，与您相聚不足四载而长别四十年矣，她遵您嘱托，守志不渝，勤苦劳作心志有逾王宝钏之守寒窑也，万般艰辛，自不待言。如今心力交瘁，垂垂老矣！岁月如剑，刻下满脸皱纹，风霜之情染成一头白发。苍然老妪，所求无他，惟盼团聚尔，至今一双泪眼不灭，还在凝眸远望……

　　儿自喻事，奈祖父训诲，自幼培植学问根蒂，两年村塾，十年‘官学’，耳濡目染，竟与国学结缘，案头所供，皆为家藏典籍，诸如王传山《读通鉴论》、《历代名臣录》以及《王方五大辞典》，蒋梅笙之《国学入门》，潜心嗜学，常年亲书，总算不负所望，初窥治学门径，文史研读颇多心得，时有撰述与师友共相砥砺。现膺任教职，热心灌育桃李。一九六九年，儿已成婚，恪守古训，娶妻娶德，夫妻相敬如宾，嗣后连添二子，侍母甚孝，其乐融融者也！

　　祖父在生常言：“田舍之家，虽粗服淡食，只要家人团聚，亦足乐矣，否则，虽博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而骨肉分离，殊觉伤痛！”言犹在耳，未识我父以为何？

　　顷得传闻，言您在台已有庶母，自觉愧疚，无颜重蹈故土，母亲乍听愕然，转念一想，两地隔绝，怪您不得，嘱儿曰：“我是行将就木之人，还图什么名分，无论成家与否，在台有无成就，即使贫贱穷窘也罢，只求回来见上一面，两岸儿女共聚一堂，亲眼看看，承欢膝下，平生志愿已偿，虽死无恨矣！”

　　眼下，家里生活无虑，布帛谷粟不缺，所欠者，惟天伦之乐尔！‘黄金有价情无价’，我父难辞愆责者，亦惟此一‘情’字！季鹰在洛，见秋风起，动莼鲈之思，我父旅台，思无沔，岂无鱼米之想乎？五月离期将近，故园杜鹃啼归，桃花灼灼，平川如画，南风习习，您可闻隔岸呼唤：“政通人和，有家胡不归？”

　　专此叩禀 即请金安!

男 国难一九八八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