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黄铁汉老朋友：
    你好!
    我从平和老家到来厦门当“教师打工崽”已经有四年多了。我把平和一中的铁饭碗扔了，到了厦门的私立学校——英才学校，从一个教了高中18年，把关高中毕业班12届的英语教研组长，变成了一个贵族学校小学孩子王。你想我这思想与情感落差是多么大。刚来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老子，过了一段时间，我便觉得自己是儿子，再过一段时间，我便觉得自己是孙子。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当时要来厦门的私立学校之前，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要到厦门来？现在我告诉你，我当时是受到两个方面的因素的影响才决定来厦的。一是因为我当时身为一中的教研组长，又是福建省优秀青年教师，又在把关高三毕业班，但没想到我们县的评职称那么黑暗：不是靠走关系就是靠塞钱，我什么都没有去做，自然我的中教二级进一级就没戏了。更何况我们当时一中有八十几个老师要竞争两个的二进一名额，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这让我这个心高气傲的人打击很大，所以决定靠我自己的能力去谋生；另一个原因是，我看到一个报道说，一个北外的副教授辞职到深圳办英语幼儿园。他说，要提高我国国民的英语素质，就必须从小抓起。我看了很感动。我当时也马上下决心要当象他那样的现代英语教学的“武训”先生。正是基于这样的两个想法与情绪冲动，我才扔掉铁饭碗到厦门来当教书打工崽的。虽然立马就后悔了，但自己的大话已经讲出去了，自己又爱脸皮，所以就硬着头皮撑下去。没想到我自己倒是撑下去了，却把妻撑倒了。她是一个漳州芗城区人，从小就比较内向，嫁到平和县城后，人生地不熟的，我一走，加上我父母又到广州我老二那里去帮忙带孩子，她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就更寂寞了。所以一下子就得了忧郁症，过了七个月，她就因为受不了忧郁症的折磨自己走了。撇下了还未四周岁的女儿，撇下了我，留下一纸看起来凄凄惨惨的遗书，独自一个人走了。把我打击的剩下不到一百斤的体重走路晃悠悠的。这就是我到厦门“下海”的代价。
    老朋友，以前我们在平和一中时，我们不用坐班，上完课我们没有象其他老师那样上山去种蜜柚，我们整天泡茶、聊天，日子过得多么腻意。想当时，我什么事都找你聊，我们无话不谈，可是今天，我却没人可以倾吐我自己心里的苦闷。我成天除了教学之外还得应付“窝里斗”---我怎么也没想到没了大锅饭的好处，反而还有中国知识分子的劣根性---文人相轻的祸害。加上学校又是全封闭式的，远离市区，更觉郁闷无比。只好把我这篇透过写我女儿纪念亡妻的文章寄给你，让老朋友看看，虽然，你不能帮我什么忙，但有了老朋友的安慰，也许，我的心情会好些的。以下就是我1998年我妻子亡故后不久写的一篇文章，虽然，你读后可能感到文章不怎样，比不上《红楼梦》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但我是在心里滴血的情况下一字一字流着泪写完它的：
                                      一只小狗
    月有阴晴圆缺，人的思念如月。每逢中秋，思念的“月”上柳梢头时，我的心便如同搅翻了的五味瓶，思绪象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再一次飘回对妻的回忆。
    妻子是同我一道在儿童节前几天从漳州回平和老家看望宝贝女儿的。没想到，这一次竟成了她们母女的永别。儿童节的那一天，还不到四周岁的女儿，居然有预感一般，扯住她妈妈的衣服不放，撕心裂肺地哭。第二天，回到漳州，妻留下一封遗书就永远地走了。只因为忧郁症，长期失眠，头痛。从此，儿童节和中秋便成了我女儿比别人多了一层意义的日子，一个灰色的日子。放暑假了，我没有勇气回家去触景生情，只叫妈把小孩带到厄尔尼若正在肆虐的七月的鹭岛。到车站接他们的时候，我第一眼见到女儿，眼珠就酸酸地镶在眼眶里了。等到了表妹家，大家马上叫女儿表演一个节目，没想到女儿一张口便是她妈妈教她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搞得我们不知如何鼓掌，脸上只有一丝丝苦笑。此时，我再也止不住两行浊泪。
    七月二十二号那天，天照常炎热得厉害，妈没有那个心思去她的母校的所在地---鼓浪屿旧地重游，我只好一个人带女儿去看大海，看轮船。自从我一年前到厦工作，我一直想带她们俩去看大海，一直未能如愿，后来妻病了，又走了，我只有自己带女儿一个人去看看属于自信，勇敢，坚强和生活希望的蔚蓝色的梦。
    女儿的想象力总有对妈的一份思念与牵挂。尽管我们大人们至今没有告诉她一个字关于她妈妈的事。过轮渡时看大海里的鱼，走街道时看海鲜馆玻璃橱窗里的鱼，她都会告诉我：“爸爸，那只大的是妈妈，那只小的是女儿。”几处都是这样，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似乎想告诉我一个道理：母亲和女儿是不可能分离的。可现如今呢？事实呢？我没办法为她作诠释。我没办法告诉我这只有三周岁多的女儿，她妈妈只不过是以为自己的病不能好，是因为太善良，太节俭，怕自己万一再病重病倒了，会拖累我们，怕影响我在英才学校的工作，会被人炒鱿鱼，会花很多钱。自己便带着对女儿，对丈夫，对其他家人的深深眷恋走了。
    她还不懂，她只知道她不能没有妈。从一出娘胎到她妈妈病倒前，她都由她妈妈一手带大的。从早到晚，从没离开过。记得妻子病倒的那天，我爸妈刚去广州弟弟处，我只好骗女儿到托儿所，狠心抛下她全托，脸也不回走了。整整二十多天，她自己一个人在托儿所想妈妈，见到熟人就哭着哀求带她回去见妈妈。惹得阿姨，阿婆们一同陪着流泪。害得从此以后亲戚们去看她时只敢从窗户远远望她。
    一路上，她不要我抱，自己走着。回来时，走到龙头路处，一只白色小哈巴狗独自在街上蹓噠。她问，“爸，为什么她一个人走？”我说：“因为她没有妈。”
   “妈妈到哪里去了？”-----“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去干什么？”----“嗯，去玩，因为妈妈很爱玩。”
    只见她一脸迷惘。接下来好长一阵沉默。
   “妹妹，你要学这只小狗，今后自己穿衣，吃饭，知道吗？”
   “我还那么小，还不会穿衣。”
   “哦，那你长大就会了。妹，你要学那只小狗，很勇敢，自己一个人找到家，好吗？”
她点点头。小狗走远了，可我的思绪还在想着，如何利用这只被蔚蓝海水簇拥着的孤岛中的小狗，抓住这个良好契机，教育她今后怎样自强，自立，自信，自觉。
    只呆了两个晚上，妈受不了厦门的酷热，要回去。上车前，我又把那只小狗的故事讲了一遍，叮嘱她要象小狗那样勇敢坚强。
    后来，她在电话里时不时会问我同一个问题：“妈妈到哪里去了？”我只有心如刀绞似搪塞过去。
前不久，大姨来厦门表妹家，我去看望她。我淌着泪听她讲女儿与她奶奶这么一段对话：
   “奶奶，爸爸每次打电话回来总是说，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是吗？”
   “是的。”
   “去哪里呢？难道上天了？”
   “``````。”
   “我那么乖，为什么妈妈不要我呢？”
    妈妈答不上来。她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善良的媳妇要那样做。她被伤心的泪水哽住了。她自己也同小孙女一样，愣在那里，只是一个劲地想，想那两个沉甸甸的“？”与“！”妈妈一生善良，坎坷，劳累，从没享过一天的清福，没想到老了，还要承受这么大的打击。还得暂时承担起抚养孙女的重担，既当奶奶又当“妈”。想到此，我心里便感到愧疚。
    还有那年老善良的外公外婆，每次一听到他们小外孙女的电话声，要找妈妈时，他们便在电话的另一头呜咽，责怪他们自己没有照管好他们的女儿，让她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出了事，不能原谅他们自己的疏忽。从去年十一月二号妻病倒到今年六月二号妻子走了，整整七个月，妻一直在岳父母家养病，岳父母他们为了让我专心工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今，小外孙女成了思念自己女儿的唯一纽带。
    女儿生于94年10月29日，同我一样属狗。可她从此成了一只没有妈妈的小狗。也许，等长大之后，她还会爱唱她妈妈教她的“世上只有妈妈好”那首歌；也许，她从此之后再也不想唱这首让她伤心的歌。
女儿，虽然你从此之后没有了妈，可你永远是爸妈可爱的小狗。在天上的妈，会保佑你健康成长，保佑你聪明，勇敢，自信的。
　
    老朋友，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也看完了，这时，不管怎样，就象以前一样，每当我把自己的烦恼向你倾吐，你这个世界上最懂得倾听的、整整大我二十多岁的忘年交，总是那么专注，那么慈爱，虽然你什么也没说，但我向你倾吐完之后，我就心里畅快，什么烦恼都没了。今天，我也是这样的心情。
    谢谢。近安。
　　　　　　　　　　　　　　　　　　　　　       
                                                    你的忘年交：林学文
　　　　　　　　　　　　　　　　　　　　　　　                   
                                              ２００１年中秋节于厦门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