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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安全幸福到”

发布时间:2008-01-29

    一位只读过半年书的普通农民,头一回坐飞机回到家,给儿子写了一封平安家书,尽管篇章结构和文字尚有一些缺陷,甚至还有一些别字,却掩盖不住写信人果敢、率真的个性,诚信、缜密的作风,感恩生活的美德。叙事幽默,洒脱自然,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农民的气质。著名作家陈建功看到这封家书后感慨:“再伟大的作家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张海飞(右)父子

 

 

 

 

 


   

    1989年的一个冬日,父亲乘汽车倒火车,风尘仆仆地由晋南老家来到北京的武警部队驻地看望我们。小住几日后就要返回时,父亲决意要坐一次飞机。要知道,当时乘坐飞机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只是一个梦想,别说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
    那天,我和妻子陪他老人家逛完故宫,三人坐在劳动人民文化宫西北角千年参天古柏下的长木椅上歇息。隔着筒子河望着近在咫尺的紫禁城城墙,突然启发了我对30年前一幕往事的回忆。那时,父亲曾牵着我去探望在东海服兵役的伯父一家,专门绕道北京来过一次故宫。当时他说过,逛完故宫,其他地方都可以省略不去。
    而这一刻,父亲忽然不急不缓地说:“我想坐飞机回去!”此时,我正望着由城墙角楼深处飞出的一群鸽子出神。那群鸽子正欢快地向远方飞去。“我想乘坐飞机回去!”父亲以为我们没有听清,抑或迟迟不见反应,又重复了一句,仍是不急不缓。“乘坐飞机?”略蹙眉头则更显漂亮的妻子疑惑地问,父亲没再作答。我以为父亲是触景生情。
    要知道,当时乘坐飞机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只是一个梦想,而且晋南没有机场,妻子的发问恐怕也出于此。如果乘坐飞机回家,要么飞太原,要么飞西安。若飞太原,到太原才走了一半路程,还有10个小时的火车;若飞西安,到了西安还得坐火车或汽车再倒回来三四百公里,这样才能到家。而北京至晋南(运城)每天都有一趟直达火车。放着便捷的火车汽车不坐,何必多此一举?再说飞机这东西,一坐上就听天由命了。他上了岁数,又是一个人旅行,我们太不放心。于是就跟他讲了许许多多的弊处和不便,但老人家仍不动声色,起身要走时说了一句:“这些我都考虑过!”仍然不急不缓。在返回驻地的路上,妻子朝我耳语道:“这老爷子,真倔!”我无奈地以笑作答。
    当日午夜,我检查完岗哨(当时我在武警北京总队某部服役)回到机关宿舍,灯还亮着,父亲恐怕也刚上床不久,还未入梦。听见门响,父亲问道:“冻坏了吧!”我心中一股温暖。父亲又喃喃地说:“恐怕还得从你们部队开个介绍信吧!在县里总是找不到人!”这时我瞅见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子钱,上面端端正正地压着他的身份证。直到这时我才悟出,他老人家这样决意,并非见到那群鸽子的缘故,看来确是“有备而来”。让我怎么说才好呢?在文化宫、在路上我没有很快同意他的想法,是怕花钱吗?是嫌这老爷子太“奢侈”吗?都不是!我和妻子每月虽然只有六七百元的收入,但拿出两三百甚至千儿八百的,让他老人家坐上一回飞机,还是不成问题,也是应该的。而他老人家也不在乎钱的问题。过去在生产小队一年几千个工分,一个工分两三毛钱,到头来还是几百元的“欠款户”。那景况,对他来讲早已成了上个世纪的事情,一幢几万元的小洋楼早早地就戳在了那里。我们每次回家探亲,临走时总是推不掉他成百上千的所谓“穷家富路”的撺掇,以至后来,连逢年过节我们几乎不再给他们二老寄些钱回去。可是也不能说他是让钱给烧的,连我妻子都对他时常跑外总是“硬座”不曾“卧铺”而摇头。
    反正他是决意要乘坐飞机回去。
    于是,我最终不得不“痛快”地说了声:“好吧!”
    第二天,我在部队开具了为父亲购买机票的介绍信,通过朋友在民航的朋友为父亲购得了次日飞往太原的机票。傍晚,我由使馆区执行完任务回到机关,才知除了值班的,父亲把我的战友们统统都请到了三里屯服务楼的餐厅里去了。我赶到时,见到满面红光的父亲右手端着酒杯,迎着满桌的战友们在发表辞行演说:“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坐飞机回山西了!”云云。“坐飞机”三个字的字音发得极为酣畅,酣畅得令小伙子们的“我明天就要娶媳妇了”也黯然失色;同时我惊异地发现几十年来时常教导我不要吸烟,甚至见到周围有人吸烟就干脆离开,平生从未碰过香烟(包括旱烟袋)的父亲,左手像模像样地夹着一支燃着的过滤嘴香烟。
    我和妻子陪父亲在首都机场候机大厅办完一切登机手续,站在安检口外,望着父亲通过检票口后回转身来,那种似乎就要去另外一个世界去旅行的激动而复杂的表情,我内心深处生发出一股难以割舍、似乎就要永别的感觉。之后我的脑海里是这样一组镜头:父亲透过舷窗永不停息、永不消逝地挥手,永不停息、永不消逝地抹泪。
    父亲乘“安—24”飞到太原,第二天就急切地给我们拍了一封电报过来。电报全文是:“爸安全幸福到。”见到这封6个字的电报,起初好些人都觉得好笑。本来“到”就可以解决问题,最多说“安全到”已经非常明了,他却要说“幸福到”。“幸福”这两个字任何人都可以给出自己的解释,对老爷子来说,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当时我觉得我没有能把它表达清楚。两三天后我又收到了父亲的一封来信。

【家书原文】

海飞、秀贤:
    我在第二天早上给你拍的电报是否收到?地址是北京市工体东路四号张海飞,电文是(爸安全幸福到)。地址少写了几个字,是否收到?
    关于这次坐飞机,是达到目的了。因为是清(晴)天白日,什么都能看见,起(飞)时路上的汽车、人都能看见。上到最高点,能看见路、河水、村庄、山,看不见车马行人。当初我依(以)为北京——太原山多,怕飞机重。其不知在上边看见山,好比把风景划(画)放在地下一样,再有60多个山高才能奔上飞机,太阳照的山阴阳分的(得)很清丑(楚)。有人说飞机上冷,一点不冷,大衣也脱了;有人说上下不同的感觉,头发涨(胀)耳根发涨(胀),我感觉上着知道是上,但是不是一次上到鼎(顶),是几次上升的。上升的高度够了,那比汽车、火车、轮渡都隐(稳)。
    我认为太幸福(了),飘飘当当(荡荡)1个多小时空中生活,这是一生经过了一件事。下的时候是感觉下了,把窗一看翅膀上轮子可出来了,几分钟(后)轮落地,但是有点扇动,但比汽车还扇(得)漫(慢),因为他(它)的轮能上能下,弹力大,也不太感觉振(震)动大。太原待(呆)了两个晚上,事未成,他们说明年去拉货,款未付,咱欠他近1000元也不付。前天晚上坐425(次火车)水头下车,昨天10点到家。
    关于芦云生捎的东西,是到太原第二天下午送去。见了张久玲,热情招待,她也挺忙,正在写材料。到了她办公室,他们都在忙着,我就要走,久玲要领我去她家,我看就不比(必)了。她送我(到)12路车站,走着说了几句话,看来此人是能干,有材(才)。芦云生是有富(福)的人,以后小芦就不用操心了,告诉小芦我任务完成了。告诉立斌,明天去找他爸。关于写法院材了(料)时,不能说第二天找人说情的意思,就是要钱,这个骗子不能轻容。你四爸、景梅女婿家已不在原处,搬走了,当(等)以后人家回来后再说(,)代问几位参谋、王股长好。
    一定要勤顺(奋)工作

爸爸

12月17号


    父亲在信中对那6个字的电报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解读。而我品读家书,回味电报,觉出的是一味苦涩。
    早在孩提时代,追随着父亲身后的犁沟爬玩撒欢儿,父亲喝住拉犁的牛,停下脚步,直起腰板,扬起鞭杆指着天空上一年半载才偶尔见得着的一架飞机,兴味十足又一字一顿地说:“你叔坐过飞机!”雨天不能下地,父亲和乡邻们就在屋檐下谈天,他会甚至不切话题,生硬地拉上一句“我家鸿戌坐过飞机!”总是一副自豪的神情,好像坐过飞机的是他自己。他虽然不得而知那是叔父由北京紧急奉调青海海晏,为的是那次举世为之一震的中国西部“蘑菇云”的升起;他虽然不知叔父“飞过”之后活得比他在犁沟里还要艰难,但他知晓的是他的“在外面干事”的弟弟去青海坐的是飞机,享受到的是幸福。于是他是否从那时起就开始编织着他万不可及的“坐一回飞机”的梦呢?!
一梦三十年!

    父亲的梦圆了,我的心倒更觉凝重。一个在军阀混战的年月降生、在记忆中就不曾有过父亲音容的人,一个不堪回首少年的苦难、年迈了还在埋怨更为年迈的老母亲年轻轻咋就不去改嫁的人,一个熬在艰难困苦时期、挨在“活脱脱折磨人”的封闭动乱年代,先是劲头十足奔波、后是舒眉展眼赋闲在“人,这才有个人样儿”的改革开放新时代的人,一个一生只读过半年小学,近乎于文盲的老农,在世间的所有酸甜苦愁几尽尝遍、年逾花甲之时,“飘飘荡荡一个多小时的空中生活”,“经过了一件事”,更添了对人生的一种新的体味,一种新的愉悦,那大概就是——活着真是“太幸福”啦!恐怕父亲当时在飞机上心里一定还在说:“人,真是太了不起了!”由他的字里行间还可以看出,他还想说,“要不是这一次‘决意’,会是一生最大的遗憾!”也许还有许多许多,只是没有说出来,写出来,没能表达出来罢了。

    我很难准确地描述父亲丰富的感情世界。我以为,这6个字的电报,这一封总共761个字的家书,是他60多年人生在“这一刻”结晶出的一首极为精美的诗,一幅极富韵味儿的画。
    年轻的朋友们,若你们地处偏远的父亲哪一天也冒出坐一回飞机的恳求,务必满足他!


     家书捐赠者张海飞,系写信人张发戌先生之子,1960年生,1979年入伍,1997年转业至民航系统工作。


家书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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