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铁路的心语
发布时间:2006-06-29
一位在旧社会饱经沧桑的铁路员工,爱国忧民,正直勤勉,虽非党员,却求光明,虽尽义务,却一心为公。他辗转流离大半生,将青春年华奉献给了中国的铁路事业,晚年方得以过上安定的生活,又以满腔的热情投身新中国的建设。爱党、爱国,爱家、爱女儿,这些复杂的情感,尽在他写给女儿的家书中。
颜定坤 颜玲娣 |
玲娣女儿:
今日接你10.8日寄出一信,得知一切。10.6日汇出的家用生活费贰拾伍元,亦在今日收到了,我们在家安好,希勿念。
镇海地区社教运动已于国庆节后(在个别公社如骆驼、湾塘、汉塘等公社)临江公社(领导俞范大队的公社)展开了。这里现在正是棉花旺扎时候,今年棉花长得非常茂盛,不意从农历九月初三日起,至今十多天连日阴雨,男女社员们逢天晴抢扎棉花,天雨则拣棉花,几无片刻之空,文奎夫妇两﹝俩﹞是基干民兵,训练学习特别紧张,俞范大队各生产队已收上皮棉每亩大约一百斤左右,大约每亩还可收皮棉六七十斤~七八十斤,亩产两﹝量﹞比去年增加百分之二十~四十。但是今年成本大,生活细致工多,尤以这两次扎下的棉花受过雨淋,质两﹝量﹞低纤维短,收购价格也相应降低。社员们工值要受很大影响,殊觉扼腕。上海方面,月琴、瑛娣也久无来信,前接雅星来信说,已安排到公交二场当艺徒。上月中旬小星来信说,她升学考试未被录收,已由政府安排到仪表电讯技术训练班学习,其父豪忠身体已痊愈,并已回厂做全日工。你工作学习紧张,没空与她们通信,我去信时自会告诉她们的,你也不必惦念。为你打的新被絮寄带不便,你既不急需,当收存家里,等你明年回里时带去。
我喜欢阅报看书,已早成习惯。尤以蛰居农村以来,更成为一日不能间断的生活需要。今年我和别人合订上海《解放日报》一份(送的很慢,须隔两天才能看到)。并向合作商店借阅《浙江日报》,隔日可以看到。故此对国内外形势以及社会主义建设,各省区工农业发展情况,报刊上发表过的心中少觉有数,见到祖国富强繁荣、突飞猛进,工农业发展成就日新月异,真从心眼里觉得万分高兴。
我﹤是﹥从旧社会过来、受过压迫剥削的人,虽已年逾古稀,尚能见到祖国富强繁荣,过安居乐业幸福的生活,更觉格外高兴、兴奋。
你虽出身于被剥削的贫苦家庭,因在幼年所受苦难不很深刻,且只受十五年﹤苦难﹥就解放了。虽只[仅仅]十五年,而八年抗日战争,东逃西奔,我正失业,生活何等艰苦!以后,虽经人介绍当堆栈小职员,以微薄的薪水收入不能维持一家六口的生活,你母到茶叶栈捡茶,你姊替冯秋萍编织毛衣,赚些手工钱来补助家用。
最使我痛心的是,我没有足够的力量负担你们姐妹的教育费读中学,求深造。这样情景,我想,你虽记得,总不完全清楚。平时,我不愿对你们提起,兹你既来信询问 ,我自应告诉你一些,但也并不深刻透彻,大概而已。其它﹝他﹞问题,另纸略告。
知绪工作,谅也很忙。这个运动结束之后,我们亟盼望你俩在明年第一季度报表完成后,回乡一次,团聚几天。那时天气已可暖和了。
现在天气乍寒乍热,希注意卫生为要。此复
祝你俩身体康宁,工作顺利!
父 手字
1965.10.14
玲娣女儿:
自你离家后,已两个多月了,你又不常来信,殊深思念。本月二十日收到你十六日汇出的汇款十五元,24日收到1.19日你的来信。欣悉你回东海以后工作情况,又知元元最近由知绪带到徐州,甚慰。
此地自进入75年以后,建港、建炼油厂、发电厂工程已在加紧建筑。铁路由宁波展远,筑至后海塘,经过我村南边约100米处,明后日即要动工。由外地调入工作人员大批到达。由于去年农业丰收,农业户收入增加,生活改善,购买力提高,市场上吃的、用的物资供不应求。水产品如鲜鱼、抢蚧等市上久不见到。即使有货,须先供应部队、机关食堂。棉布店新到一些新花色品﹤种的﹥布,正等抢购的排成长队。百货店的手表、半导体收音机、自行车等货,到即卖完,真是一派繁荣昌盛景象,亦殊喜人。自由市场上渔民偶有鲜鱼抢蚧等出卖,买的人多,价也极高。春节前,每户或许供应一两条带鱼,好在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勿念。
你因我们年老在家,无人照顾,希望能调回家乡工作,并可照顾我们,自是公私两便。如能如愿,确是美事。我自当先与朱超(阿四)探问一切,如有路,再行托人。现在仍应安心工作为要。
四届人大公报发表新宪法,公布以后此地区在传达学习。我读了周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心中感到无限欢欣。我国本是一个贫弱的半殖民地国家,解放至今仅仅二十五年,工业迅速发展,主要的产品产量都有大幅度增长,农业连续十三年丰收,产量逐年提高,保证吃穿的基本需要。科学发明尤为发达,成功地进行了氢弹试验,发射了人造地球卫星,改变了旧中国的面貌,国家日趋繁荣昌盛,由弱转强,从贫到富。尤以我一辈的老人饱经内忧外患,见到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有说不尽的高兴。至于今后十年的长远规划,尤其宏伟,更鼓舞人心。
我是见不到的了。我想,一定能办到,﹤这﹥是你们一代人的幸福。今冬这里天气亦很暖和,无雪,我和你母身体很好,一切勿念。特复。
顺祝你们身体健康!
父 手字
1975.1.29
【颜玲娣自述家书背景】
家父颜基芳,字定坤,1893年生于浙江镇海,1975年去世,享年82岁。他9岁进私塾。16岁入上海文生氏学校。19岁考入津浦铁路车务电报学校。后分配到茅村(徐州)车站电报房,任电报生。此后二十多年来,谨慎从公,恪遵路事,逐步提升至站长。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铁路员工疏散,他不得不离开铁路,携家眷回家。
抗战开始时,我才3岁。为了躲避战争,父亲带我们一家人颠沛流离,逃到山东农村(邹县),和老乡们一起住防空洞里。后来,生活无着,不得已又逃难回到家乡。
家父经亲戚推荐,在上海谋到一个小差事,收入微薄,实在难以养家糊口。母亲是在茶叶店里分拣茶叶的临时工。两个姐姐靠帮冯秋萍织毛衣的收入补贴家用,勉强度日。直到1945年我们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
这时,家父接到复职通知,这对我们一家人来说,该是多么高兴的事啊!当时,津浦铁路还没有全线通车,家父奉命到宿县车站任站长。谁知上任不到一年,他就被人以“通匪”的罪名诬陷,遭受停职处分。事后得知,因家父经常收到解放区的《拂晓日报》,加之平日工作尽职尽责,制止了逃亡地主在车站内围攻国共和谈三人小组成员的滋事等由,才被停职。他不得不携家带眷,离开铁路,回到上海。
家父在上海美华纸号当职员,因店铺亏本歇业而失业。不久,上海解放。沪甬复航后,父亲回乡居住,直到逝世。
家父一生坎坷,他的才华智慧在旧社会未能充分发挥,正当年富力强之时,时局动乱,国家命运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直到解放以后才过上安定的晚年生活。遗憾的是,没能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没有见到他日夜思念的三女儿。1988年,与我们分别39年的三姐从台湾来信了。如今,我们姐妹五个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各家都过着幸福的晚年生活。我们多么希望能和老人家一起分享这幸福的生活啊!
叶落归根,解放以后,父母回到家乡。虽然当时农村生活条件比较差,但他们的心情还是愉快的。新中国的发展建设,无不鼓舞着老人家,这些情感都在每封家书的字里行间中反映出来(很可惜,有些书信没能保存下来)。家父还不断地鼓励我们,要努力工作,为建设新中国多做贡献。老人家热爱祖国,思想进步,关心时事,关心国家大事,每天看报看书,积极参加各项政治运动。我们家不是农业户口,没有土地,从土改、农业合作社到大跃进、公社化运动,他总是义务地帮助当地干部写写算算,深得干部和群众的尊重和爱戴。乡亲们都亲切地称他为“基芳伯”。
我15岁离开家乡,由于工作关系,很少回家,只靠这封封家书联系着父女的亲情。这些家书,也是我一生受用不尽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弥足珍贵。
家父曾两次千里迢迢来东海看望我们。第一次是1957年。一乘上由徐州到东海的列车,他就非常兴奋。这是出于他对铁路的那份深厚的情感。每停一站他都仔细地看看,逐站地记录站名。他还把沿途的所见所闻都告诉给我们。第二次是1962年。正是国家遭遇自然灾害时期,东海县在大跃进时办起来的工厂又下了马。我当时就在县里最大的国营玻璃厂工作。厂子停办,我在这里留守。厂里空地很多,我们自己种菜、养猪。父亲来时,我把自己养的五十多斤的小猪给杀了,还自己做豆腐。他见了很高兴。
父亲在乡下这么多年,令他欣慰的是,亲眼目睹了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我家俞范在上世纪70年代初筹建浙江炼油厂,是国家大型企业,那里已不是父亲小时侯的小渔村了。听说还要修条铁路从我家门口经过,他更是高兴极了。可见父亲对铁路的发展建设是非常关注并情有独钟的。
乡下的生活是艰苦的。父亲既不是农业人口,又不属于城市人口,在计划供应时期,他不能像城里人一样,买到需要凭证供应的物资。在乡下,父母仅靠我们每月15元的生活费(以后加到25元),艰难度日。他从不再另向我们多要。自己在门前房后,路边地头开点儿荒地,种点蔬菜瓜豆,一来消遣,二来自给,生活过得既清贫又充实。老人家平时事事处处为女儿们着想,从不让我们担心,直到1975年春节刚过,一场冷空气袭来,因年老体弱,而得了重感冒。农村医疗条件有限,父亲不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9年以后,与父亲相依相伴的母亲也去世了。我们深切地缅怀长期生养教育我们的双亲,把二老都安葬在家乡依山傍海的公墓里。
这两封家书及详细故事已收入民间家书第二辑《红色家书》(中国画报出版社2006年6月出版),可参阅。
家书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