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好比加了苦药的糖
发布时间:2006-05-17
依次为:1965.4.2摄于长沙、1947年于衡阳 |
依次为:“全家福”、1937年摄于长沙 |
谢皙子的爸爸谢世基毕业于北洋大学(今天津大学的前身)土木系,或许是受专业教育的熏陶和职业的要求,认真严格是他的性格,细致、精确和条理分明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1950年的“五一”是解放后第一个劳动节,也是谢世基平生第一个劳动节。写此信时他正任长沙市自来水工程处副处长。谢皙子和妹妹谢力子住校,隔一两周回家一次。“爸本可以和我们面谈,可能他觉得有些想法用书信更便于表达,便写寄了这封信。劳动节他没有在家休息,特地去单位给我们写了这封长达7页的信,可见郑重其事。”谢皙子说,读了这封信,她才第一次领受了爸爸深藏于心底的慈爱。意外之余,激动得泪如雨下。
“上大学后,爸爸规定我们写家书必须使用固定格式的纸张,不得变动。有一次,我偶尔使用另一种信纸,立即遭到爸爸的批评。爸妈给我们写了大量的信,纸张规格始终相同。爸爸要求我们寄回所有收到的家书,并把全部来往家书按时间顺序装订成册,作为家庭档案珍藏起来。可惜,那些信件在十年浩劫中被抄家者掠去,片纸不留。爸爸一生公私分明,从来不用公家信纸写私信,这封信却是例外,肯定是他忘了携带家里的私用信纸。这封信信笺上方印有“长沙市自来水筹建委员会用笺”字样,今天正好增添了家书的史料价值。”
【家书原文】
皙子、力子:
在这解放后第一个青年节的前夕,我特地写下这封信寄给你们。但写信的动机是早已发生了的,不过在今天寄到你们手里是比较更适当的了。
你们现在在学习时期的阶段,相当于我自己当年读大学预科的第一年。回忆我的当年,使我更关切你们的现在。
时间相隔整整三十年(我在1920年七月读完大学预科第一年),世界和中国在这三十年间的进步是空人类几十万年的前史的,因而你们现在的环境是绝不与我当年的环境相同的。这么说来,今日我从我的回忆出发来估量你们,就显然犯了错误么?不,不是。我没有以我自己三十年前的思想与学习态度作标准来估量你们的准备,却只是因为我比你们在学习上早过三十年,我现在的心情——不,要说我现在的人生观——固然和三十年前的人生观不同,而且由于现在我是行年五十的人,比较你们不满二十岁的青年人的人生观也不相同,回忆使我能多给你们以同情,结果就可能使我多给你们以帮助。
我有多多关切你们帮忙你们的义务。
在三十年以前,距离五四运动刚好一年,距离一九一七年文学革命运动的开始才三年,一切都还没有定型。(注意:十月革命正是在一九一七年发生的)大多数青年虽已动摇,却仍在彷徨着。所以,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和德国哥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两本文学作品的译本,很流行于青年人间。那时代的青年是“苦闷”的,是“烦恼”的。我个人虽在读工科的预科,受了一批读文学的朋友的影响,尤其是受了那时就参加工人运动的两三个朋友的影响,我也是有相当的苦闷烦恼的。但我的父亲只能关切我的苦闷我的烦恼,却不能帮助我除去苦闷除去烦恼。
我现在对你们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你们现在有哪些苦闷烦恼存在于你们的心中。
绝大多数人是受到家庭影响的,而且是受到家庭的束缚的。这些影响可能好,也可能不好;这些束缚可能合理有益,也可能不合理、无益而有害。有的人很留恋家庭,有的厌恶家庭,有的则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就大体说来,一般的都对家庭感觉不满足,认为“不够”,认为不值得留恋。果然,成年已久的家长,受过一段长时间的磨练,甚至受过许多磨折,早没有“赤子之心”了,绝不注意(至少不大注意)青年的心理及其所受家庭以外的影响,而徒然以本位主义、狭窄的现实主义,来制约孩子们。这个,对于青年的发展,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利少而害多的。
我感觉从你们读高中以来,我对你们的照顾是太少了一些,我根本没有过问过你们的功课,没有查看过你们的教室听讲笔记本,没有批阅过你们的作业成绩,甚至于不知道你们每学期学习了一些什么东西。其实,我是没有一天不关心你们的进展的。而所以在行动上表现得照顾太少的原因,第一是我对你们具有信心,第二是你们所属的这个小家庭构造简单而成分纯粹,你们对于家庭历来没有隔阂,即使你们假若对家庭发生什么要求时,你们是可以“放势”(湖南方言,意为尽量及无所顾忌)提出这要求来的,你们没有提出来,我便以为你们没有隐藏了,既没有隐藏着要求,就是需要照顾的地方本来就很少。
但在你们这方面,确实的情况是怎样的呢?跟着学习的进级、年龄的增加、朋友的加多,对于社会观察面的扩大,身体的长成。尤其是解放以来新观点的建立,学习方法学习制度的革新,学校生活范畴的变改,在理论上,你们是应该具有对于家庭的新要求的。而在事实上,你们却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出。
倘若在你们和家庭之间存在着一点点隔阂,那是必须加以消灭的。
我有消除任何隔阂的义务。
不管隔阂是如何的微小,总是一个隔阂,总是使每一个关系人都觉着不痛快的东西。从前社会上有句话,说是“子大父难做,弟大兄难为”。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不同的看法而变更其价值。普通的看法是把这句话给父兄减轻责任,是对父兄的“恕”辞。我以为这个看法完全是宗法社会的看法,在父兄不能尽其责任的时候——其实,在宗法社会里,对于父兄的责任,一般是排得很轻松的,轻松到等于几乎没有责任——拿这句话给父兄开脱其责任,仿佛是说,子弟小时,父兄都“做”得好、“为”得好,到了子弟长成时,就“人大心大”了,不听父兄的话了,反过来要对父兄表示不满足了,这真使做父兄的“为难”!这个看法是贬损了这句话的价值的,是破坏性的看法,是实际羞辱天下为父兄者的看法,(何能替父兄减轻责任呢)我从来对于这句话的看法有个固执。我以为这句话是对父兄提出建设性的警觉,教育天下为父兄者,当他们的子女长大时,他们要严密检查自己的责任,要能适应接受子弟的要求,要给子弟解决问题,要有“责任繁难”的觉醒。
现在是我体会并实行我自己的看法的时候了。而我的第一步,就是要防止你们对我,及我对你们发生隔阂——如果已经发生了一些子,我们就要来合作清除它。
我现在对你们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就是问你们现在有哪些没有向我提出的要求。
我要尽我的力帮助你们,尽可能给你们消除苦闷,尽可能给你们肃清烦恼,尽可能接受并满足你们的要求。
你们看得出我是真实而正确地爱护我的孩子的,你们也要相信我有对你们从事实实在在的爱护行动的热忱和决心。
……
我当然一并欢迎你们对于你们自己所属的家庭提出一切批评和建议,只有适当的批评和建议才能对家庭给以扩大幸福的基础。
我原已预备了30万元(相当于后来的人民币30元)作登记房地之用,昨日登记,结果还用不到7万元,因此,我预备将此馀款给你们三人(指我和妹妹弟弟)补充求学的设备。盼你们开出单子来。这是一个附启。
爸爸 五月一日下午(一九五0年)
家书捐赠者谢皙子,系写信人谢世基先生的长女,193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大连医科大学,退休前为山西医科大学微生物学与免疫学教授。
这封家书已收入民间家书第一辑《家书抵万金》(新华出版社2006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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